午后的護城河的水面像一塊微微起皺的綠綢,倒映著五月的云。我和花妤手牽著手,沿著青石板步道慢慢走著,兩人的影子在午后陽光下融成一個模糊的形狀。
“領子又歪了。”花妤突然停下,伸手替我整理襯衫領口。她的指尖帶著洋甘菊護手霜的香氣,輕輕掠過我的頸側(cè)。
我低頭看她專注的眉眼。
“職業(yè)???”我調(diào)侃道,“見不得任何東西不整齊?”
“包括你的句子結(jié)構(gòu)。”花妤拍平我的衣領,嘴角翹起,“昨天那篇專欄,第三段有個定語從句太長了?!?/p>
我夸張地捂住胸口:“花店老板娘現(xiàn)在兼做我的編輯了?”
“總得有人拯救文藝作家的語病?!被ㄦハ蚯白呷?,手指卻仍勾著我的手。
河對岸的櫻花已經(jīng)謝了,剩下一樹濃綠的葉子。我指著不遠處一座石橋:“知道嗎?那座橋墩里嵌著民國時期的界碑。小時候我常來這里拓印。”
花妤湊近橋墩觀察,果然在斑駁的磚石間發(fā)現(xiàn)一塊刻字的青石。
“像個時間膠囊?!彼闹讣饷枘≈舟E凹陷,“城市總在不經(jīng)意處藏著記憶?!?/p>
“所以你喜歡我?”我突然問,“因為我擅長挖掘記憶?”
花妤白了我一眼:“因為你比這座橋還能自說自話?!眳s忍不住笑了,眼尾擠出細小的紋路。
我們繼續(xù)前行,路過一群寫生的美院學生。有個戴貝雷帽的女生偷偷畫下了我們的背影,被我發(fā)現(xiàn)后紅著臉解釋:“你們...很入畫。”
“聽見沒?”我得意地捏捏花妤的手,“我們很入畫?!?/p>
“入畫的標準真低?!被ㄦム洁熘?,卻悄悄瞥向那幅素描——畫面上,她的頭微微傾向我的肩膀,而我的手指正無意識地卷著她的一縷發(fā)尾。
護城河在這里拐了個彎,形成一片小小的親水平臺。幾對情侶靠著欄桿拍照,欄桿上掛滿了同心鎖?;ㄦザ紫律?,研究其中一把已經(jīng)生銹的:“2015年...十年了。”
“不知道我們還在一起嗎?”我也蹲下來,突然指著另一把簇新的鎖,“看這個——林醫(yī)生永遠愛王護士,落款是上周。”
花妤瞇起眼睛:“第一醫(yī)院的?我認識這個林醫(yī)生,上個月剛來記憶花園參加過壓力管理工作坊。”
“哇哦,”我挑眉,“我們的業(yè)務范圍已經(jīng)擴展到情侶調(diào)解了?”
“只是教我們用薰衣草精油放松?!被ㄦフ酒鹕?,突然指向水面,“看!”
一條紅鯉魚悠然游過,尾巴攪碎云影。我趁機摟住花妤的腰,假裝要把她推下去:“下去陪魚?”
花妤驚叫一聲抓住我手臂,隨即反應過來是惡作劇,惱羞成怒地捶我肩膀:“幼稚!”但整個人已經(jīng)笑倒在我懷里。
我們的笑聲驚飛了岸邊的一只白鷺。我看著鳥兒掠過水面的弧線,突然說:“等我們七十歲,也要這樣散步?!?/p>
花妤安靜下來,頭靠在我肩上:“那時候護城河可能已經(jīng)變成地下管道了。”
“那我就寫一本《地上的河》,你負責調(diào)配懷舊水腥味精油?!?/p>
“惡心。”花妤掐我手臂,卻收緊了相握的手指。
陽光西斜,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河面泛起金色的波紋,像無數(shù)細小的記憶在閃光。遠處,記憶花園的玻璃窗反射著夕陽,宛如一盞溫暖的燈。
記憶花園的燈光熄滅時,已是深夜。我鎖好玻璃門,轉(zhuǎn)身看見花妤站在臺階下等我,月光把她的輪廓鍍上一層銀藍色的邊。五月的夜風帶著槐花香,掀起她襯衫的一角。
“累了吧?”我走下臺階,手指自然地拂去她肩頭一片不知何時落上的花瓣。
花妤搖搖頭,卻掩不住眼下的淡青。這一周我們籌備記憶網(wǎng)絡的流動花車,每天工作到深夜。此刻她的發(fā)髻松散,幾縷碎發(fā)垂在耳際,白大褂口袋里還插著一支沒來得及歸位的溫度計。
宋祁伸手取下溫度計,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鎖骨。兩人同時一頓,某種微妙的電流在觸碰點炸開?;ㄦサ慕廾焖僬樱袷荏@的蝶翼。
“回家?”我聲音比平時低了一度。
花妤點點頭,手指絞著鑰匙扣上的薰衣草干花。
沿著護城河的小路慢慢走,影子在路燈下時而交疊時而分開。我說起明天要去接李金出獄,花妤提到新調(diào)配的安神精油配方,話題平常,卻總在某個音節(jié)上突然斷掉,仿佛兩人都在小心繞過今晚空氣中那團無形的溫熱。
我們租的公寓在河畔老樓的頂層,樓梯間的感應燈年久失修。黑暗中,我聽見鑰匙插鎖的金屬聲,花妤略顯急促的呼吸,還有自己突然變得鮮明的心跳。
門開時,一縷月光正透過落地窗照進來,勾勒出茶幾上那盆藍繡球的輪廓——那是我三個月前送她的。花妤彎腰換拖鞋,后頸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膚,脊椎骨節(jié)像一串珍珠隱沒在衣領下。
“要喝茶嗎?”花妤走向廚房,聲音有些飄。
我跟進去,看見她開冰箱的手在微微發(fā)抖。我輕輕按住那只手:“別忙了?!?/p>
冰箱的冷光里,花妤的眼睛顯得格外大。。我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看過它——淡粉色的,略微凹陷,記錄著她生命中最痛的失去。
不知是誰先移動的,我們的距離突然變得呼吸可聞?;ㄦド砩嫌懈稍镛挂虏莺托迈r迷迭香的味道,我能看見她瞳孔周圍那圈淺褐色的紋路。當我的拇指撫上額頭,花妤閉上了眼睛。
“可以嗎?”我低聲問,不確定自己指的是觸碰還是更進一步的什么。
花妤沒有回答,只是踮起腳,用一個吻封住我的問題。她的嘴唇柔軟,帶著輕微的顫抖,像初綻的花瓣害怕又期待陽光。
接下來的事像一場緩慢的夢境。我不記得是誰先移動腳步,只記得后背抵上沙發(fā)時,花妤的牙齒輕輕磕到了我的下唇。我立刻退開一點:“對不起,我...”
我用指尖點住她的道歉,沿著她脊椎的曲線下滑,停在后腰處。那里有一處我從未發(fā)現(xiàn)的胎記,形狀像一片小小的楓葉。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莫名感動——即使共同經(jīng)歷了這么多,我們?nèi)杂斜舜宋粗念I域等待探索。
臥室的窗簾沒拉嚴,一道月光斜斜地切過床單?;ㄦソ忾_襯衫紐扣時轉(zhuǎn)過身去,但我從背后環(huán)住她,吻落在她脖子上。
“很美,”我感覺懷里的身體逐漸放松,“像你的專屬星座。”
當花妤終于完全轉(zhuǎn)向我時,我第一次看清了她的全部——那些醫(yī)學生時期熬夜留下的淡淡雀斑,肋間一道闌尾手術(shù)的痕跡,膝蓋上小時候摔傷的微小凹陷...每處不完美都是她生命的地圖,而我現(xiàn)在獲得了閱讀的權(quán)利。
花妤的手同樣在探索,作家常年敲鍵盤的指節(jié),戒酒后逐漸飽滿起來的手腕,胸口那個她曾隔著衣服感覺到的胎記...當她的指尖劃過某處時,我突然抓住她的手:“等等,那里有...”
“墨水漬?!被ㄦノ⑿?,“我知道,你改稿時總把鋼筆夾在扣子間?!?/p>
我們相視而笑,那些共同記憶突然變得如此親密。我俯身時,聞到她發(fā)間殘留的花店氣息,混合著護城河畔的槐香,這是屬于我們的獨特氣味。
親密時刻像一場無聲的對話?;ㄦサ闹讣庠谖液蟊沉粝螺p微抓痕時,我正用嘴唇丈量她鎖骨到肩胛的弧度。當月光移到床頭那本《花間紀事》上時,花妤咬住下唇的克制表情讓我想起她第一次成功幫失語癥患者發(fā)聲時的模樣——那種混合著喜悅與脆弱的神情只為我展現(xiàn)。
結(jié)束后,花妤蜷在我臂彎里,手指無意識地在我胸口畫圈。我望著天花板上晃動的樹影,突然說:“我應該把這一刻寫下來?!?
“用哪個比喻?”花妤懶洋洋地問,“像兩棵根系相連的樹?還是如同終于合上的拼圖?”
我輕咬她耳朵:“比所有文學描寫都真實的存在?!?/p>
花妤笑著翻身,月光現(xiàn)在照亮她半邊身體,像給瓷器鍍上銀邊。她手臂的疤痕,鎖骨的小痣,胸前起伏的曲線——我突然理解那些古代詩人為何總把愛人與月光相比。有些美確實令人詞窮。
“明天...”花妤開口,卻又停住。
我知道她想說什么。明天要驗收流動花車,要見康復醫(yī)院的代表,要校對《城市記憶》第二輯的終稿...無數(shù)責任等著他們回到現(xiàn)實。但此刻,在這張被月光浸透的床上,我們只是宋祁和花妤——兩個靠彼此找回完整的破碎靈魂。
“明天會來的?!蔽覍⑺龘Ьo,鼻尖埋入她散發(fā)薰衣草香的發(fā)絲,“現(xiàn)在,我們就在這里?!?/p>
窗外,護城河的水聲隱約可聞。更遠處,城市燈火如星辰閃爍,每盞燈下都有各自的故事。而在這個小小的空間里,故事正翻開最私密的一頁,用體溫而非墨水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