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池三歲半那年,幼兒園的班車第一次停在秋家別墅門口時,她正扒著二樓的欄桿往下看,粉白色的公主裙被風吹得輕輕揚起。“姐姐!快來看!是小兔子班車!”她回頭朝房間里喊,聲音脆得像顆剛剝開的糖。
秋葉正坐在梳妝臺前,手指捏著蘇婉剛給她梳好的辮子梢。鏡子里的女孩穿著和秋池同款不同色的連衣裙,秋池是鵝黃,她是淺藍,可領口的蕾絲花邊在她身上總顯得有些拘謹。聽到喊聲,她慢吞吞地挪到窗邊,順著秋池的手指往下看——一輛印著卡通兔子的黃色班車正穩(wěn)穩(wěn)停在銀杏樹下,車門打開時,還“叮咚”響了一聲。
“怕嗎?”蘇婉走進來,替秋葉理了理歪掉的發(fā)帶。這半年來,秋葉臉上的怯懦淡了些,至少不會再在被問話時立刻低下頭,但面對陌生環(huán)境,那雙眼睛里還是會浮出細碎的慌。
秋葉沒說話,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手指卻悄悄攥緊了裙擺。她忘不了孤兒院的“小霸王”搶她饅頭時的樣子,也記得那些孩子指著她舊衣服笑她“沒人要”的聲音。幼兒園,會不會也是這樣?
“我會保護姐姐的!”秋池猛地轉(zhuǎn)過身,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像只護崽的小母雞,“誰敢欺負姐姐,我就把我的魔法棒借給她!”她說著,還從口袋里掏出根塑料仙女棒,塞到秋葉手里。
秋葉捏著那根閃著金粉的棒子,指尖傳來的溫度讓她莫名安定了些。她抬頭看了看秋池亮晶晶的眼睛,又看了看蘇婉溫柔的笑,終于在嘴唇動了動之后,發(fā)出了一個極輕的音節(jié):“嗯?!?/p>
這是她第一次在秋家主動回應。蘇婉心里一軟,蹲下來抱了抱她:“放學媽媽就來接你們,要是想媽媽了,就告訴老師,好不好?”
班車司機按了聲喇叭,秋池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拉著秋葉往樓下沖。秋明遠正站在玄關等她們,手里拎著兩個一模一樣的小書包,只是秋池的那個上掛著個毛絨兔子掛件,秋葉的則干干凈凈?!霸趯W校要聽老師的話,”他揉了揉兩個孩子的頭,目光在秋葉身上多停留了一瞬——這孩子太瘦了,半年來養(yǎng)得稍微有了點肉,可還是像片風一吹就動的葉子,“池池不許搗亂,要看好姐姐?!?/p>
“知道啦爸爸!”秋池響亮地應著,又轉(zhuǎn)頭沖秋葉眨眼睛,“姐姐,我們走!”
兩個小小的身影鉆進班車時,秋明遠注意到秋葉上車前回頭看了一眼,目光在他和門口的蘇婉之間轉(zhuǎn)了轉(zhuǎn),然后才被秋池拽著坐下。車窗外,蘇婉朝她們揮手,直到黃色的班車變成遠處的一個小點,才輕輕嘆了口氣:“希望她們能好好的?!?/p>
秋明遠攬住她的肩:“會的?!?/p>
幼兒園的第一天,比秋葉想象中平靜,卻也比秋池預期的熱鬧。
她們被分到了同一個班,班主任是個扎著馬尾的年輕老師,姓劉。劉老師顯然提前接到了通知,知道這對“姐妹”的情況,特意把她們的座位安排在了一起。秋池剛坐下就被同桌的小男孩手里的變形金剛吸引了,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轉(zhuǎn)眼就把“保護姐姐”的誓言拋到了腦后。
秋葉則乖乖地坐在椅子上,背脊挺得筆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桌上的卡通貼紙。周圍的孩子在互相打鬧,有幾個還好奇地湊過來看她,她都只是抿著嘴,不說話,也不躲開,像株安靜的植物。
直到自由活動時,麻煩找上了門。一個胖嘟嘟的小男孩搶了秋池堆到一半的積木城堡,秋池“哇”地一聲就哭了,指著男孩喊:“那是我的!”
男孩叉著腰,梗著脖子:“現(xiàn)在是我的了!誰讓你搭得慢!”
秋葉本來在旁邊看圖畫書,聽到哭聲猛地抬起頭。她看到秋池滿臉是淚,看到那個男孩把積木扔得亂七八糟,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她想起秋池塞給她仙女棒時的樣子,也想起自己被搶東西時那種說不出的憋悶。
沒等她想清楚該做什么,身體已經(jīng)先一步動了。她走到男孩面前,仰著頭,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還給她?!?/p>
男孩愣了一下,大概沒料到這個一直沒出聲的小女孩會突然說話。他上下打量了秋葉一番,看到她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那是她自己要求留著的舊鞋,說穿慣了),嗤笑一聲:“你是誰???多管閑事!”
“她是我妹妹,”秋葉的手指攥緊了口袋里的仙女棒,塑料的邊緣硌得手心發(fā)疼,卻讓她更有底氣了些,“你搶她的東西,不對?!?/p>
“我就不還!”男孩說著,還故意踩碎了一塊積木。
秋池哭得更兇了。秋葉看著地上的碎積木,又看了看男孩囂張的臉,突然想起孤兒院的阿姨說過:“別人欺負你,你不吭聲,就會一直被欺負?!彼钗豢跉?,猛地舉起手里的仙女棒,對著男孩的胳膊輕輕敲了一下:“還、給、她!”
這一下沒什么力氣,卻把男孩嚇了一跳。他大概從沒被這么瘦小的女孩“反擊”過,愣了幾秒后,突然哇地哭了起來,比秋池哭得還大聲。
劉老師聞聲過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胖男孩坐在地上號啕大哭,秋池抽抽噎噎地抹眼淚,秋葉則站在中間,手里舉著根仙女棒,臉色發(fā)白,卻依舊挺著背。
“怎么了這是?”劉老師趕緊把男孩扶起來,又蹲下來問秋池。
秋池哽咽著把事情說了一遍,說到最后,還不忘補充一句:“是他先搶我的積木,還踩碎了!”
劉老師又看向秋葉,這孩子眼睛里已經(jīng)蒙上了一層水汽,卻倔強地沒讓眼淚掉下來?!扒锶~,你是不是打小朋友了?”
秋葉抿著嘴,點了點頭,又趕緊搖頭:“我、我輕輕敲的……”
“不管輕重,打人都是不對的,”劉老師的聲音很溫柔,“但保護妹妹是勇敢的行為。這樣好不好?讓他把積木還給秋池,你們一起搭一個更大的城堡,他給你們道歉,你也跟他說聲對不起,行嗎?”
男孩還在抽噎,卻在劉老師的目光下點了點頭,從口袋里掏出剩下的積木遞過來。秋葉看著那堆積木,又看了看劉老師鼓勵的眼神,終于小聲說了句:“對不起?!?/p>
“我也對不起……”男孩的聲音甕聲甕氣的。
后來,三個孩子真的一起搭了座歪歪扭扭的城堡。秋池很快就忘了難過,和男孩有說有笑地討論該給城堡加個游泳池還是花園。秋葉坐在旁邊,手里捏著仙女棒,看著秋池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的樣子,忽然覺得,幼兒園好像也沒那么可怕。
中午吃飯時,秋葉看著餐盤里的紅燒肉,猶豫了半天沒動筷子。在孤兒院,肉是稀罕物,每次分到一點點都要省著吃,她怕自己吃得太快,會被說“貪心”。
“姐姐,你怎么不吃肉呀?”秋池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像只小松鼠,“這個肉超好吃的!”
秋葉搖搖頭,把自己盤里的肉夾了一塊給她:“你吃。”
“我有呀,”秋池又把肉夾了回去,還額外從自己盤里挑了塊最大的放到她碗里,“媽媽說,姐姐要多吃點才能長高,長高了才能保護我?!?/p>
鄰桌的小女孩看到了,笑著說:“你們真好,我姐姐總搶我的肉吃?!?/p>
秋葉看著碗里的紅燒肉,又看了看秋池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她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肉的香味在舌尖散開時,她悄悄彎了彎嘴角。
午睡時,秋池很快就抱著自己的兔子玩偶睡著了,呼吸均勻,小臉紅撲撲的。秋葉卻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腦子里亂糟糟的。她想起孤兒院那張硬邦邦的小床,想起每天早上醒來時空蕩蕩的房間,再看看身邊熟睡的秋池,忽然覺得,身邊有個人的感覺,好像很不錯。
劉老師輕輕走過來,給她們掖了掖被角,看到秋葉沒睡,便小聲問:“睡不著嗎?”
秋葉點了點頭。
“是不是想家了?”
她又搖了搖頭。家……秋家,算是家嗎?有蘇婉給她梳辮子,有秋明遠給她削蘋果,有秋池拉著她的手喊“姐姐”,好像……是吧。
“那在想什么?”劉老師在她床邊坐下。
秋葉沉默了一會兒,小聲問:“老師,他們……會一直要我嗎?”
劉老師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這孩子的不安。她摸了摸秋葉的頭發(fā),聲音輕得像羽毛:“秋池爸爸媽媽那么喜歡你,怎么會不要你呢?你看,他們給你取了名字,給你買新衣服,還送你到這么好的幼兒園,就是把你當成家里的一份子呀?!?/p>
秋葉的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暗下去:“可是……我不是他們親生的?!边@話她聽孤兒院的阿姨偷偷說過,說她是被撿來的,跟秋池不一樣。
“是不是親生的,和愛不愛你,是兩回事哦,”劉老師指了指熟睡的秋池,“你看秋池,她那么喜歡你,難道不是因為你是她姐姐嗎?”
秋葉看著秋池,女孩在夢里咂了咂嘴,小手還無意識地往她這邊抓了抓。她伸出手,輕輕碰了碰秋池的手指,對方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攥緊了。那一刻,秋葉心里某個緊繃的地方,徹底松開了。
她閉上眼睛,在心里悄悄說了句:嗯,姐姐。
下午的手工課,老師讓大家做“我的家人”手偶。秋池手忙腳亂地剪著卡紙,把爸爸的頭發(fā)涂成了綠色,還振振有詞:“爸爸戴綠帽子也好看!”逗得周圍的小朋友哈哈大笑。
秋葉則做得很慢,她先剪了個高高的男人輪廓,貼上秋明遠常穿的灰色襯衫;又剪了個穿著連衣裙的女人,長發(fā)披肩,像極了蘇婉;然后是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穿著鵝黃色的裙子——那是秋池。最后,她猶豫了很久,才剪了個小小的、穿著淺藍色裙子的女孩,小心翼翼地貼在秋池旁邊。
“姐姐,你做的是我們家嗎?”秋池湊過來看,眼睛瞪得圓圓的,“這個是我!這個是爸爸!這個是媽媽!那這個……是姐姐!”
秋葉點點頭,把四個手偶并排放在桌上。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手偶上投下暖暖的光斑。
放學時,蘇婉和秋明遠一起來接她們。秋池像只小鳥似的撲進蘇婉懷里,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媽媽媽媽,今天有個壞男孩搶我積木,姐姐幫我打他了!姐姐好厲害!”
蘇婉笑著看向秋葉,眼里滿是贊許:“我們秋葉真棒?!?/p>
秋葉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卻在聽到秋明遠說“走,帶你們?nèi)コ圆葺案狻睍r,腳步下意識地加快了些。她記得,那是她上次在蛋糕店門口多看了兩眼的東西。
坐在甜品店里,秋池正和草莓奶油奮戰(zhàn),鼻尖上沾了點紅。秋葉小口地吃著蛋糕,忽然抬頭說:“爸爸媽媽,明天我想帶那個兔子掛件?!彼傅氖乔锍貢系哪莻€毛絨兔子。
秋池立刻把兔子扯下來塞給她:“給姐姐!我明天掛小熊!”
蘇婉和秋明遠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笑意。秋明遠摸了摸秋葉的頭:“好,明天爸爸給你掛上?!?/p>
秋葉捏著那個軟乎乎的兔子,又咬了一口蛋糕,甜絲絲的味道從舌尖一直甜到心里。她看著對面的秋池,對方正沖她做鬼臉,臉上還沾著奶油。她忽然覺得,原來“家”這個東西,真的像蘇婉說的那樣,能裝下很多很多東西——裝下她的不安,裝下她的害怕,也裝下了此刻滿滿的、快要溢出來的暖。
走出甜品店時,夕陽把四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秋池一手牽著蘇婉,一手牽著秋葉,蹦蹦跳跳地唱著幼兒園教的兒歌。秋葉被她拉著,腳步輕快了許多,偶爾還會被秋池的跑調(diào)逗得彎起嘴角。
秋明遠看著兩個孩子的背影,輕聲對身邊的蘇婉說:“你看,她們真的像親姐妹。”
蘇婉笑著點頭,眼眶卻微微發(fā)熱。那個沒能來到世上的孩子,好像真的以另一種方式,回到了她身邊。
只是那時的他們都不知道,這看似牢固的姐妹情誼,會在未來的某一天,被那個藏在時光里的秘密,攪出怎樣的驚濤駭浪。但至少在這個彌漫著草莓甜香的傍晚,秋葉和秋池的手緊緊牽在一起,像兩片依偎著的葉子,在屬于她們的秋天里,安靜地搖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