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醉漢的咆哮和女人的哭叫不知何時歇了,只剩下暴雨沖刷世間萬物的單調轟鳴,反而襯出一種更深的死寂。
上官弈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比崔南枝淋了雨的臉還要蒼白。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滾落,砸在濕透的校服前襟,洇開更深的水痕。他挺拔的身形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是被那句話無形的手狠狠推了一把。
那雙總是盛著陽光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驚駭后的空洞,以及一絲被猝然撕開所有遮蔽的狼狽。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被滾燙的沙礫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她知道了。她怎么會知道?那個他藏在最深處,連爺爺都不敢輕易觸碰的、腐爛的傷疤,竟被她如此平靜地、輕易地揭穿。
崔南枝沒有再看他。她低下頭,繼續(xù)方才未完成的事情,用那塊破布小心地蘸掉手臂傷口周圍混合著雨水的血污。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話,只是隨口一句“雨真大”。
她的平靜,對比他內心的山呼海嘯,形成一種詭異的割裂感。
上官弈猛地吸了一口氣,冰涼的雨水嗆進氣管,激起一陣劇烈的咳嗽。他彎下腰,咳得撕心裂肺,眼角生理性地泛出淚花,混著雨水,狼狽不堪。
咳嗽稍歇,他直起身,胡亂抹了一把臉,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你……胡說八道什么!”
是反駁,卻虛弱得連雨聲都壓不住。
崔南枝終于包扎好了——如果那算包扎的話,只是將濕透的袖子輕輕拉下來,蓋住了那可怖的傷痕。她扶著冰冷的墻壁,慢慢站起來,因為蹲得太久,身體微微晃了晃。
“舊教學樓后面的荼蘼花,”她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幾乎要被雨聲淹沒,卻又奇異地清晰鉆入上官弈耳中,“開得太滿了,味道很濃,晚上風一吹,會飄到很遠?!?/p>
上官弈的呼吸又是一窒。
舊教學樓后荒廢的小花壇,確實生著一叢野生的荼蘼。這個季節(jié),正是它開得最瘋最絕望的時候,累累白花,香氣甜膩到糜爛。他確實常在深夜,當噩夢驚醒無法再入睡時,會避開所有人,獨自去那里待著,坐在殘破的石階上,對著那叢瘋狂燃燒的白色,直到呼吸被那過于濃烈的香氣裹緊,直到恍惚覺得能淹沒夢里鐵銹般的血腥味。
他以為那是無人知曉的秘密。
“我有時睡不著,會去那邊看書。”崔南枝繼續(xù)說,目光落在他身后無邊的雨幕上,沒有焦點,“角落很黑,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p>
所以,她看見過他??匆娺^他不是眾人眼中的上官弈??匆娺^他在深夜里褪去所有光彩,露出的疲憊、空洞,或許還有……無法掩飾的痛苦。
她什么都看見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不是因為雨。他所有的秘密,陽光下和陰影里的,在這個女孩面前,仿佛都無所遁形。
“那種花……”上官弈下意識地喃喃,像是在為自己深夜的徘徊尋找一個合理的注腳,“開得挺好……”
“荼蘼是春天的最后一種花,”崔南枝輕聲打斷他,終于將目光轉回他臉上,那目光依舊寂靜,卻似乎多了一點別的什么,“它開了,春天就結束了?!?/p>
花開花落,季節(jié)更迭,從來不由人。就像某些命運,無從選擇,無法逃避。
她說完,微微頷首,像一個最尋常的告別,然后側身,從他旁邊慢慢走過,走進了滂沱大雨里,單薄的背影很快被灰茫茫的水汽吞噬。
上官弈僵立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再叫住她。
雨更大了,砸在垃圾桶蓋上、墻壁上、地面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噪音??諝饫锼坪蹼[約浮動起那股甜膩的荼蘼香氣,穿越雨幕,固執(zhí)地縈繞在鼻尖,與血腥的夢境、與她手臂上青紫的傷痕、與她最后那句“春天結束了”交織在一起,混亂又尖銳。
他緩緩抬起手,看著自己干凈修長、因為長期訓練而帶著薄繭的手指。這雙手能抓住籃球,能寫下漂亮的答案,似乎能抓住很多觸手可及的光明未來。
卻抓不住一道逝去的生命,擦不干一片漫溢的血色,也……拉不住一個決絕地走進雨夜里的身影。
“逃到哪里去呢?”
“你不是也一直留在噩夢里嗎。”
這兩句話在他腦海里反復回蕩,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切割著他一直以來堅信的某些東西。
他忽然想起,每次考試放榜,她的名字總是穩(wěn)穩(wěn)壓在他上面。他曾一度有些不甘,此刻卻荒謬地想,那樣一個被生活死死摁在泥濘里的人,究竟要耗費多大的力氣,才能一次又一次地掙脫出來,爬到那個位置?
而他呢?
天之驕子?陽光開朗?
上官弈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刺痛卻讓他混亂的思緒有了一瞬間的清明。
雨沒有停歇的意思。他站在原地,很久很久,直到渾身冷得失去知覺。
遠處的荼蘼花,大概正在這場疾風驟雨中,被打落一地狼藉的白色花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