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燒過后,林珩并沒有好轉(zhuǎn),像是身體里最后一點生命力也被那場病熱燃盡了。他變得像一具會呼吸的骸骨,沉默地穿梭在學(xué)校和那個被稱為“家”的囚籠之間。
那苦澀的味道不再僅僅停留在口腔,它仿佛滲透了每一個細胞,成為了他存在的一部分。他不再試圖沖洗,不再徒勞地刷牙,甚至不再對食物流露出任何抗拒。當(dāng)林燼將飯菜推到他面前時,他會機械地拿起餐具,面無表情地將那些嘗起來如同混合著鐵銹和灰燼的東西一口口咽下去。吞咽時,他的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脖頸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是這具軀殼唯一還活著的證明。
林燼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弟弟這種死寂的順從,比之前的掙扎和嘔吐更讓他心慌,像一拳打在浸水的棉絮上,反饋回來的只有更深的、無聲的沉淪。他眸底的瘋狂和痛苦交織得愈發(fā)濃烈,幾乎要溢出那副冷靜自持的教師面具。
他開始變本加厲。
數(shù)學(xué)課上,他會用最冰冷的語調(diào)剖析林珩作業(yè)本上每一個微不足道的錯誤,將那些紅色的叉號如同罪證般公之于眾?!斑B最基本的邏輯都理不清,林珩,你的腦子是用來做什么的?”話語像淬了毒的冰棱,扎進臺下那個低垂著的頭顱里。
家中的餐桌上,食物日漸簡陋,甚至帶著幾分粗糲的質(zhì)感。有時是隔夜的硬饅頭,冷硬得幾乎難以下咽;有時則是清湯寡水的煮菜,鹽粒的蹤跡仿佛被刻意抹去。林燼卻始終面無表情地坐在那里,手中的筷子機械地動作著,像是一場無聲的苦行。每一口咀嚼,都似在完成某種儀式,既是對自己,也是對彼此的獻祭,又或是隱秘的懲罰,沉默中透著壓抑的重量。
這天,林燼帶回了一套數(shù)學(xué)競賽的模擬題,印刷精美,帶著油墨的清香,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下個月的市競賽,你必須參加?!彼麑⒃嚲碇刂氐胤旁诹昼衩媲埃曇羧玷F錘敲擊般不容置疑,“一等獎,拿不到的話,就別怪我不講情面了?!?/p>
林珩空洞的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符號和數(shù)字上。曾經(jīng),數(shù)學(xué)是他黯淡生活里唯一能帶來些許成就感和秩序的東西,是能讓他暫時逃離現(xiàn)實的避難所。而現(xiàn)在,這些符號在他眼里扭曲、變形,與那個藍色的藥瓶、父母破碎的臉、哥哥冰冷的眼神,以及那無處不在的苦澀味糾纏在一起,變成了一張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網(wǎng)。
他沒有回應(yīng),也沒有反抗。
深夜,臺燈的光暈籠罩著桌面。林珩盯著眼前的競賽試卷,手中的筆懸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他并非無從下手,而是那些熟悉的公式與定理,此刻竟像是被某種苦澀的氣息侵蝕,帶著銹跡斑斑的裂痕,在他的腦海中支離破碎,難以拼湊出完整的邏輯。
林燼推門進來,手里端著一杯牛奶——這是最近他強迫林珩睡前喝下的,美其名曰補充營養(yǎng),但林珩知道,這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監(jiān)視和強制。
看到空白一片的試卷,林燼的眼神瞬間沉了下去。
“為什么不做?”
林珩沉默著,像一尊沒有靈魂的雕塑。
“說話!”林燼的聲音陡然拔高,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他一把奪過林珩手中的筆,狠狠摔在桌上,“你以為沉默就能逃避一切嗎?林珩,我告訴你,不可能!你欠的,必須還!用你的成績,用你的人生,用你的一切來還!”
他忽然將牛奶杯重重地放在林珩面前,乳白色的液體隨之劇烈晃動起來,有幾滴飛濺而出,落在空白的試卷上,仿若絕望的淚痕。
“喝掉它,然后把試卷做完。不做完,不準(zhǔn)睡!”
林燼摔門而去。
房間里死一般的寂靜。林珩看著那杯牛奶,乳白的液體在他眼中漸漸渾濁,散發(fā)出一種混合著奶腥和那股永恒苦澀的、令人作嘔的氣味。他看著試卷上暈開的奶漬,那污跡慢慢擴大,仿佛要吞噬掉所有空白的部分,就像他內(nèi)心不斷擴大的虛無和絕望。
他緩緩伸出手指,卻未曾觸碰那杯溫?zé)岬呐D蹋炊p輕掠過桌面,拾起了旁邊一把精致小巧、刃鋒閃著冷光的美工刀。那刀身纖薄,映出他微不可察的神情波動,仿佛在下一瞬便能割破某種無形的張力。
冰涼的金屬觸感讓他混沌的意識有了一瞬間的清明。
他撩起左臂的衣袖,露出手腕上方那片蒼白瘦削的皮膚。那里,曾經(jīng)在無數(shù)個被苦澀和噩夢吞噬的夜晚,已經(jīng)留下了幾道淺粉色的、尚未完全愈合的舊痕。
他沒有猶豫,刀片精準(zhǔn)地壓在那片舊的傷痕上,微微用力,劃了下去。
熟悉的、銳利的疼痛瞬間傳來,鮮紅的血珠迅速滲出,匯聚成線,蜿蜒而下。
奇異的是,當(dāng)那清晰而純粹的肉體疼痛猛然襲來的剎那,口腔里、靈魂深處那種無所不在、黏膩難消的苦澀,竟真的被短暫地掩蓋、驅(qū)散了。那份痛楚如同利刃劃破迷霧,將原本盤踞在每一個角落的苦澀擠壓得無處藏身,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也讓人感到一絲久違的清明。
他凝視著那抹刺目的紅,嘴角極其緩慢地牽動起來,扭曲的弧度像是破碎的瓷器裂開最后一道縫隙。那笑容中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釋然,仿佛在漫長的煎熬之后,終于迎來了某種終結(jié)般的平靜。
原來,只有用更尖銳的疼痛,才能暫時掩蓋那蝕骨的苦澀。
原來,他和哥哥,早已被這灰燼般的罪孽捆綁,在互相折磨的深淵里,用彼此的痛苦作為唯一確認(rèn)自己還活著的證據(jù)。
門外的陰影里,林燼背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在地上。他聽到了里面細微的、刀片落地的聲音。他抬起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將那即將沖口而出的、野獸般痛苦的嗚咽硬生生堵了回去,只有肩膀在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
他知道里面正在發(fā)生什么。
他甚至……卑劣地、痛苦地,理解那種行為。
因為他們都在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在這片無邊無際的苦海中,進行著同樣絕望而微弱的自救。
只是,這自救的方式,是如此的血肉模糊,如此的萬劫不復(fù)。
鮮血順著林珩的手臂滴落在空白的試卷上,暈開一片比墨跡更觸目驚心的紅。那紅色,與記憶中父母身下的血泊,漸漸重疊。
這灰燼之縛,至死方休。不,或許,連死亡,都無法讓這束縛松開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