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雪嶺低語

風(fēng)，像千萬把碎冰鑄成的刀刃，割裂著萊恩的面龐。他踉蹌在無邊的雪原上，每一步都深陷于積雪之中，仿佛大地正悄然吞噬他的存在。暴風(fēng)雪如怒吼的巨獸，遮蔽了天光，也抹去了方向。他曾仰望星辰辨位，可此刻蒼穹被厚重云層封鎖，連最微弱的星火也無從窺見。寒意如毒蛇般纏繞四肢，逐漸滲入骨髓，他的呼吸變得短促而沉重，每一次吐息都凝成霜霧，旋即被狂風(fēng)撕碎。

他曾點燃篝火，在巖石凹陷處勉強筑起一方溫暖的庇護(hù)?？删驮谒璩劣H，一陣突如其來的雪崩震波席卷而來，火種熄滅，余燼被風(fēng)卷走，如同希望被無情掐滅。體溫在寂靜中流失，意識開始模糊。黑暗如潮水般涌來，記憶的碎片卻在此刻浮現(xiàn)——那間昏暗的寢宮，燭火搖曳，母后躺在絲絨帷帳之中，面色蒼白如雪，雙唇卻仍努力勾起一抹溫柔的笑。

“萊恩……我的孩子……”她的聲音微弱，卻穿透了時光的塵埃，“記住……龍非敵……乃光之源……”

那一瞬，她的眼中仿佛有星辰墜落，光芒流轉(zhuǎn)，隨即歸于沉寂。萊恩猛然驚醒，心臟狂跳，冷汗與冰雪交融。他不知自己是否真的醒著，還是仍陷于瀕死的幻境?？删驮谶@時，風(fēng)中傳來低語——不是風(fēng)聲的呼嘯，而是某種古老、低沉、如大地脈動般的呢喃。那聲音不似人語，卻直抵靈魂深處，仿佛自遠(yuǎn)古而來，穿越千年冰層，只為喚醒他。

他循聲而行，幾乎被雪掩埋，卻仍執(zhí)拗地向前。終于，在一處斷崖的陰影下，他發(fā)現(xiàn)一道狹窄的巖縫，如同大地的傷痕，深不見底。風(fēng)正是從那里涌出，攜帶著低語的回響。他用凍僵的手指摸索巖壁，指尖觸到刻痕——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文字，蜿蜒如蛇，卻又蘊含某種神圣的秩序。符文排列成環(huán)，層層嵌套，仿佛在訴說一個被遺忘的誓約。

他咬破手指，鮮血滴落于符文中央。剎那間，石壁震顫，符文泛起幽藍(lán)微光，如同沉睡的星辰被喚醒。轟然一聲，巖壁裂開，露出一條幽深隧道，壁面光滑如鏡，映出他蒼白而驚愕的臉。隧道蜿蜒向下，仿佛通向地心，又似通往另一個世界。

他踏入其中，寒意反而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溫潤。隧道兩側(cè)鑲嵌著發(fā)光的晶體，如星河倒懸，照亮了散落的龍骨——巨大的脊椎、翼骨、爪牙，皆呈半透明的琥珀色，仿佛被時間封存的火焰。每一步都踏在歷史的灰燼之上，每一步都喚醒沉睡的記憶。

隧道盡頭，豁然開朗。一座巨大的冰窟展現(xiàn)在眼前，穹頂高聳，如教堂的拱頂，鑲嵌著無數(shù)發(fā)光的礦石，宛如夜空。而在中央，盤踞著一尊巨影——一頭巨龍，身軀如山岳般巍峨，鱗片并非尋常的暗沉金屬色，而是如熔化的黃金，在幽光中流轉(zhuǎn)不息，仿佛每一寸都蘊含著太陽的碎片。它的雙眼閉合，卻散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威壓，呼吸之間，霧氣升騰，竟在空中凝結(jié)成點點光塵，如螢火般漂浮，又似星辰墜落凡間。

萊恩雙膝一軟，跪伏于地。不是出于恐懼，而是源于靈魂深處的敬畏。他感到自己如塵埃般渺小，卻又被某種宏大的存在所注視、所包容。

巨龍緩緩睜開雙眼。那不是獸類的眼睛，而是兩團(tuán)燃燒的星火，深邃如宇宙初開。它的聲音不通過空氣傳播，而是直接在萊恩的腦海中響起，低沉、古老，帶著時間的重量：

“凡人，你尋死，還是尋生？”

萊恩抬頭，嘴唇顫抖，卻堅定地開口：“我尋光?！?/p>

巨龍沉默片刻，冰窟中的光塵隨之靜止，仿佛連時間也為之凝滯。隨后，它緩緩低語，聲音如鐘鳴回蕩：

“光需代價——你之人性。”

萊恩心頭一震。他本以為自己將面對試煉、謎題，或是一場生死搏斗，卻未曾料到，真正的考驗竟是存在本身的割舍。何為人性？是憐憫、是恐懼、是愛與痛的交織，是記憶的溫度，是作為“人”的全部重量。若舍去人性，他還能稱自己為萊恩嗎？還是將成為一具承載光明的空殼？

“為何是我？”他低聲問道，聲音在空曠冰窟中回蕩。

巨龍微微頷首，眼中星火流轉(zhuǎn)：“因你母后曾與我立約。她以生命為祭，換取你一縷龍魂之引。她知你終將踏上此路，亦知你將面臨抉擇。她留下低語，非為指引方向，而是喚醒你心中沉睡的‘知’?！?/p>

萊恩怔住。原來母后的遺言并非臨終囈語，而是一道古老的契約回響。她早已預(yù)見今日，預(yù)見他將在風(fēng)雪中迷失，預(yù)見他將聽見低語，預(yù)見他將面對這頭守護(hù)光之源的巨龍。

“若我接受代價，將得何種光？”他問。

“非照亮道路之光，而是照亮世界之光?！本摭埖驼Z，“此光可驅(qū)散永夜，喚醒沉睡的文明，重啟被遺忘的紀(jì)元。但它亦將灼燒持有者之魂。你將不再流淚，不再恐懼，不再愛，亦不再痛。你將成為光本身——純粹、永恒、孤獨。”

萊恩閉上眼。他想起母后的微笑，想起村莊的炊煙，想起戰(zhàn)友的吶喊，想起雪地上那一串孤獨的腳印。那些情感，那些記憶，那些脆弱而真實的瞬間，是否值得舍棄？

可若不取此光，王國將陷于永冬，子民將凍斃于風(fēng)雪，黑暗將吞噬一切。他肩上的責(zé)任，早已超越個人的悲喜。

他睜開眼，目光如鐵：“我接受?！?/p>

巨龍緩緩起身，龍翼展開，如熔金之幕遮蔽穹頂。它低頭，鼻尖輕觸萊恩的額頭。一瞬間，熾熱涌入血脈，仿佛有千萬道光在體內(nèi)奔涌。他的皮膚開始發(fā)光，骨骼發(fā)出低鳴，記憶如潮水般退去——母親的面容模糊了，戰(zhàn)友的名字遺忘了，連自己的童年也如煙消散。

他感到自己正在“升維”，脫離血肉之軀的桎梏，邁向某種更高形態(tài)的存在?？膳c此同時，他心底最后一絲溫度，也悄然熄滅。

當(dāng)光芒散去，巨龍已隱入冰壁，隧道緩緩閉合。萊恩站立原地，雙眼如星辰般明亮，周身籠罩著柔和卻不可直視的光輝。風(fēng)雪依舊，可在他周圍，冰雪自動融化，形成一片無雪的圓域。

他抬頭望向灰暗的天空，輕聲低語，聲音已不再屬于凡人：

“光，已降臨?！?/p>

風(fēng)雪中，那道身影緩緩前行，身后留下一條發(fā)光的足跡，如同星河灑落人間。雪嶺低語，終成絕響。而新的傳說，正從這一刻開始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