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亮未亮，雪卻停了。

老掌柜端著一碗面進來，熱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

老掌柜“吃點熱的，再上路。”

姜晚接過筷子，發(fā)現(xiàn)面底下埋著一只荷包蛋，蛋黃半凝固，像被雪藏起來的太陽。

她低頭吃面，老掌柜坐在門檻上抽煙，煙鍋里的火光忽明忽暗。

老掌柜“沈老師讓我告訴你?！?/p>

老掌柜忽然開口。

老掌柜“后山有獵戶，明晚船在河口等。你隨船走，照片先寄北平，再回來接人?！?/p>

姜晚筷子一頓。

姜晚“我答應(yīng)過他，明早五點去河谷?！?/p>

老掌柜吐出一口煙。

老掌柜“計劃變了。礦警昨夜抓了老趙，吊在鐘樓示眾?！?/p>

姜晚指尖一顫，筷子尖磕在碗沿，發(fā)出清脆一聲。

雪后的鐘樓像一把倒插的劍，劍尖直指灰白天幕。

老趙被反綁在鐘架下，棉襖被扒開，胸膛裸露在寒風(fēng)里，青紫一片。

周圍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卻無人敢上前。

李把頭站在臺階上，手里拎著馬鞭，聲音不高，卻足夠讓每個人聽見：

李把頭“誰再敢私藏反日報紙，這就是下場！”

雪落在老趙身上，積了薄薄一層，像給他蓋了一床不合身的白被。

姜晚站在人群最后，氈帽壓得低低，只露出一雙眼睛。

她看見老趙的嘴角破了，血珠順著下巴滴到雪里，瞬間結(jié)成紅冰。

卻看不見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閉著，像睡著，又像在等最后一班車。

姜晚轉(zhuǎn)身離開人群，拐進一條僻巷。

她掏出那封沈硯青的信，在末尾添了一行小字。

“老趙被擒，計劃有變。明晚河口見。若我未到，你先走。勿念。”

寫完，她把信塞進一只空膠卷盒，用油紙包好，塞進門楣上的縫隙。

那是她與沈硯青約定的備用聯(lián)絡(luò)點。

雪又開始飄，像無數(shù)細小的手，輕輕撫平她留下的腳印。

夜里，姜晚提著那盞藍布罩燈，獨自走上燈影崖。

崖邊風(fēng)大，燈焰被吹得東倒西歪，卻始終不滅。

她蹲下身，把燈放在雪里，從懷里掏出那張合同復(fù)印件。

紙在風(fēng)里嘩啦啦響，像掙扎的鳥。

她劃亮火柴，火苗舔上紙角，迅速蔓延。

火光映著她蒼白的臉，映著她眼底兩簇跳動的焰。

紙灰隨風(fēng)飛起，像一群黑色的蝶，掠過崖底幽深的黑暗。

最后一縷火星熄滅時，她聽見身后有腳步聲。

回頭，是阿椿。

少年穿著單薄的棉袍，鼻尖凍得通紅，手里卻攥著一張皺巴巴的《山火》。

阿椿“姜姐姐?！?/p>

他聲音發(fā)抖著。

阿椿“沈老師讓我把這個交給你?！?/p>

報紙最后一頁，用朱筆圈出一行字：

“雪夜讀《離騷》，燈火可親。”

那是沈硯青白天批在作文本上的原話。

姜晚接過報紙，指尖在朱筆字上停了很久。

然后，她把報紙折成小小一塊，放進貼胸的口袋，與那封信、那卷膠片并排。

像把一盞燈，藏進心臟最深處。

下崖時，雪又大了。

阿椿在前面帶路，腳步輕得像山雀。

走到半山，少年忽然停下，指著遠處。

阿椿“姜姐姐，你看。”

姜晚抬眼。

懷德中學(xué)的窗口，有一盞燈亮了。

孤零零一盞，在雪夜里搖搖晃晃，卻始終不滅。

阿椿輕聲說。

阿椿“沈老師說過，燈只要亮著，我們就還有明天。”

姜晚沒說話，只把圍巾往上拉了拉，遮住發(fā)燙的眼眶。

回到祥記，老掌柜已備好熱酒。

姜晚沒喝，只是把藍布罩燈放在案上，燈芯捻得很低，像怕驚擾什么。

老掌柜“都妥了？”

她點頭，從懷里掏出那卷富士彩片，放進老掌柜掌心。

姜晚“明天，請把它寄到北平德外大街甲二號，《平津晨報》編輯部?！?/p>

老掌柜摩挲著膠片邊緣，嘆了口氣。

老掌柜“姑娘，你呢？”

姜晚望向窗外，雪正無聲地下，把一切尖銳的、滾燙的、疼痛的，都悄悄掩埋。

她聲音很輕，卻像雪底的一塊火炭。

姜晚“我留下。

姜晚燈還亮著，我得去還他一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