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二,辰時。
北山冰河徹底化凍,碎冰隨水漂下,在淺灘撞成白沫。
姜晚站在游擊區(qū)土屋門口,手里攥著那截從紅燈籠上拆下的燈芯。
燈芯已經(jīng)碳化,輕輕一碰就碎成黑灰。
她把它放進一只空彈殼里,塞進貼胸的口袋。
那是沈硯青留給她的最后一?!盎鸱N”。
老趙從屋里出來,把一只沉甸甸的帆布包放在她腳邊。
老趙“炸藥、雷管、起爆器,都在里頭。”
他頓了頓,聲音低啞。
老趙“引信……得你自己接。”
姜晚點頭,沒有問多余的話。
她知道,沈硯青在冰河對岸留下的那艘樺皮筏,是最后一次“回信”。
筏底藏著半張手繪草圖。
山城西南,日軍臨時軍火庫。
那里囤著奉天兵工廠急需的鎢砂雷管,也囤著足以把整個暮雪山城炸成齏粉的炸藥。
“炸了它?!?/p>
草圖背面是沈硯青潦草的字跡。
“為春汛開閘?!?/p>
當夜,游擊隊的土炕上攤開一張新繪的地圖。
煤油燈芯剪得很短,燈火只照得見三張臉。
姜晚、老趙、還有昨夜從山城冒死趕來的報童小豆子。
小豆子十三歲,眼睛卻黑得像兩顆炭火。
小豆子“軍火庫外有三道崗:
小豆子第一道,狼狗;第二道,電網(wǎng);第三道,探照燈?!?/p>
他說話帶著山城口音,卻條理分明。
老趙用刺刀在地圖上劃出一條彎彎曲曲的線:
老趙“從廢棄排水溝進,避開電網(wǎng),穿過地下油庫,直達軍火庫地窖?!?/p>
姜晚用鉛筆在“地窖”二字上畫了個紅圈。
姜晚“地窖有通風井,井壁有鐵梯,直通天臺?!?/p>
她抬頭,目光掃過兩人。
姜晚“我把引信接在天臺,炸口朝下,震塌地窖,不殃及地面民居?!?/p>
小豆子舔舔干裂的嘴唇。
小豆子“姐,我?guī)氵M溝?!?/p>
姜晚摸了摸他的頭。
姜晚“好,但你要活著回來?!?/p>
亥時一刻,雪又下了起來。
姜晚背著帆布包,穿黑色短襖,腰束皮帶,左靴筒插短槍,右靴筒插匕首。
小豆子在前,像只靈巧的雪貂,專挑背風處踩。
兩人翻過最后一道山梁,山城在腳下鋪開,燈火稀落,像被凍住的星海。
排水溝入口藏在一片枯葦蕩后,鐵柵早被銹蝕。
小豆子掏出一段鐵絲,三兩下撬開鎖。
溝里漆黑,霉味撲鼻,腳下污水結冰,踩上去“咔嚓”作響。
走到深處,小豆子忽然停下,指了指頭頂。
上面?zhèn)鱽砝枪反种氐拇ⅰ?/p>
姜晚從口袋里摸出一只油紙包,打開,是拌了安眠粉的羊油。
她揚手,羊油落在溝沿。
片刻后,狗吠聲低了下去,只剩呼嚕。
兩人繼續(xù)前行,污水漸淺,地面出現(xiàn)鐵軌。
那是早年運煤的小鐵道,直通軍火庫地窖。
鐵道盡頭,一道三米高的電網(wǎng)攔住去路。
電網(wǎng)后,探照燈的光柱像雪亮的刀,每隔三十秒掃過地面。
姜晚伏在雪里,從包里取出絕緣鉗。
鉗柄纏著布,仍擋不住寒意。
她剪斷最下一根鐵絲,鉆過去,再把鐵絲恢復原狀。
小豆子緊隨其后。
剛穿過電網(wǎng),探照燈掃來。
姜晚一把按住小豆子,兩人貼在地面。
光柱掠過,雪地慘白,映出他們淺淺的影子。
燈柱剛過,姜晚起身,卻發(fā)現(xiàn)小豆子沒動。
她低頭,看見少年左腳踝被鐵絲劃開,血浸透了棉鞋。
姜晚“能走?”
小豆子咬牙點頭,額上冷汗?jié)L成冰珠。
姜晚撕下自己圍巾,給他扎緊傷口。
姜晚“你留下,我一個人去。”
小豆子抓住她袖口,聲音發(fā)顫。
小豆子“姐,你答應帶我回家?!?/p>
姜晚沉默兩秒,把匕首遞給他。
姜晚“跟緊我?!?/p>
軍火庫地窖比想象中更冷。
鐵門半掩,門縫里透出瓦斯燈的青光。
姜晚貼門傾聽,里頭有兩個人,一個哼著日本小調(diào),一個打呼嚕。
她拔出短槍,上膛,沖小豆子比了個“三、二、一”。
門被推開,槍托猛擊,小調(diào)戛然而止。
另一個剛睜眼,已被小豆子匕首抵住喉嚨。
地窖中央,堆著木箱,箱上印著“雷管·奉天造”。
姜晚撬開一箱,里面是整齊排列的銅殼雷管,像一排沉睡的獸。
她把帆布包里的炸藥分成三捆,分別塞進木箱縫隙。
引線用的是沈硯青留下的軍用導火索,外層涂蠟,防水。
天臺鐵梯在西北角,垂直向上十五米。
姜晚把最后一捆炸藥背上,示意小豆子守地窖。
少年卻搖頭。
小豆子“姐,我得上去點燈。”
姜晚愣住。
小豆子咧嘴一笑。
小豆子“我跑得快,引信點燃后,我順梯子溜,你在下面接應。”
姜晚看著他腳踝的血跡,喉頭發(fā)緊。
最終,她點頭。
天臺狹小,風像刀。
積雪沒過腳踝,一腳踩下,雪水灌進靴筒。
中央豎著一根避雷針,針下是鐵制檢修口。
姜晚把炸藥捆在檢修口側壁,引線穿過針孔,拉到天臺邊緣。
她掏出懷表——23:50。
距離約定起爆時間,還有十分鐘。
小豆子把風燈掛在避雷針上,燈罩用紅紙糊了,像一滴血。
小豆子“姐,你看。”
少年指向山城東面,那里有一道微弱的紅光,一閃一閃。
是游擊隊的信號燈,三長兩短。
姜晚“接應已就位?!?/p>
姜晚把懷表遞給他。
姜晚“你來點火。”
小豆子手抖得厲害,卻還是接過火柴。
引線被點燃,火星像一條細小的蛇,沿著導火索迅速游走。
姜晚“跑!”
兩人同時轉身,沖向鐵梯。
天臺鐵梯被雪凍住,踩上去“吱呀”作響。
下到第十級,天臺忽然傳來一聲槍響!
子彈打在鐵梯上,火星四濺。
姜晚回頭,看見高橋站在天臺門口,槍口冒煙。
高橋“站??!”
她抬手一槍,子彈擦過高橋耳際。
鐵梯斷裂,兩人墜落!
姜晚在半空抓住一根橫桿,另一只手死死攥住小豆子的衣領。
橫桿承受不住重量,“咔嚓”一聲折。
兩人摔進地窖,重重砸在木箱上。
木箱破裂,雷管散落一地。
導火索仍在燃燒,火星已竄進木箱。
姜晚掙扎起身,拖著摔傷的右腿,撲向引線。
指尖剛碰到導火索,腳踝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
高橋竟順著鐵梯滑下,半邊臉被血糊住,像惡鬼。
高橋“一起死!”
他嘶吼,槍口對準姜晚。
槍聲響起,卻來自他身后。
小豆子舉著沈硯青留下的駁殼槍,槍口冒煙。
高橋胸口炸開一朵血花,倒下。
導火索只剩最后十厘米。
姜晚用牙咬斷引線,火星在她唇邊熄滅。
世界安靜得可怕。
小豆子癱坐在地,槍掉在身邊,眼淚混著血往下淌。
小豆子“姐,我殺人了……”
姜晚抱住他,聲音輕得像雪:
姜晚“別怕,你只是點燃了春天。”
臘月二十三,凌晨。
軍火庫地窖在爆破聲中化為火海。
雪崩般的巨響震塌了半座山城西南角,鎢砂雷管與炸藥化作沖天火柱,照亮了黎明前的黑暗。
姜晚和小豆子被游擊隊接應出城。
當天傍晚,延安電臺向全國播發(fā)消息:
“暮雪山城日軍軍火庫被毀,鎢砂走私鏈徹底斬斷?!?/p>
廣播稿末頁,附有一張照片。
雪原上,一只被炸飛的銅鐘碎片,碎片上刻著一行新刻的字:
“引信已燃,山河必春。”
姜晚坐在冰河邊,把最后一粒燈芯灰撒進水里。
灰隨水漂遠,像一封沒有地址的信,卻終將抵達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