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政務處理中心。

　　四壁掛滿了各種各樣的顯示屏，在細雨點一般零碎密集的敲鍵聲中，交替閃爍著密密麻麻的數(shù)據(jù)。

　　不知過了多久，雷皇終于停下翻飛的手指，穩(wěn)穩(wěn)靠上椅背，端起茶杯輕抿一口。

　　顯示屏們上的數(shù)據(jù)陸續(xù)定格，隨后一個接著一個相繼熄滅。

　　雷皇把茶杯重新放回瓷碟，發(fā)出叮的一聲輕響。

　　他偏過頭，淡聲問道：“都看明白了？”

　　太子靜立在書桌旁，默然片刻，輕聲回答：“明白了?！?/p>

　　雷皇劃了劃桌面上的控制器，繼續(xù)問道：“這些事件，都能理解嗎？”

　　太子點點頭：“基本理解?！?/p>

　　雷皇手指停了停，片刻后說道：“那你說，寧親王離宮遠行修水利，禮親王離開星球筑星系防御屏，哪個難度比較大？”

　　太子輕輕轉了轉眼球。

　　寧親王是他親叔叔，而禮親王是他親舅舅。

　　回想起剛才瞥見的數(shù)據(jù)，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應該與親疏沒有關系，太子斟酌片刻，回答道：“寧親王雖然停留在星球中，但在修建的當?shù)亟?jīng)常事事躬親，且隨時有水患；禮親王雖然進入太空，但帶去的人和裝備都是星球頂尖的水平，所以如果單單從難度來看，二者應該不相上下?！?/p>

　　雷皇微微點了點頭，太子見狀，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隨即雷皇又開口道：“那為什么給禮親王記的功和賞賜，都高于寧親王？”

　　果然。

　　太子完全放下了心，回答道：“因為修理水利只是造福一方人民，但修筑防御屏，能夠抵御外星的侵略，在很大程度上保護整個星球。”

　　雖然控制得很好，但稍一仔細，還是能聽出語氣中的得意。

　　太子甚至微微翹起了嘴角，雷皇忽然又問：“還有呢？”

　　尚未舒展的笑頓時一凝。

　　父子二人之間的空氣靜默著，太子心中微顫，但還是鎮(zhèn)定地開口：“抱歉，是我才疏學淺，請父皇指點?！?/p>

　　雷皇沉默地看了他一眼，食指在控制屏上輕輕一劃，面前墻上的顯示屏倏然亮起。

　　他將十指交叉抵在下巴前，抬眼示意太子看過去。

　　“這是雷獅寫的?！?/p>

　　顯示屏的底色溫和瑩白，映在太子眼里，逐漸轉化成陰晦的冷光。

　　「第一，水利澤民一方，而防御屏保家衛(wèi)國，庇護全星；

　　第二，在發(fā)生水災、人民受害后，寧親王才領下命令前去；而防御屏的筑造由禮親王主動提出，并參與指導設計；

　　第三，寧親王是等待著被安排，禮親王是自發(fā)去安排，不僅時刻牽掛星球安危，而且對星球的情況非常了解，能準確找出存在的弊端，具有獨特的見解和眼光。這樣的品性，應該作為榜樣和表彰，在臣民之間發(fā)揚?！?/p>

　　雷皇敲了敲桌子，說道：“看懂了？”

　　太子沒說話，只是垂下眼簾，片刻后低聲道：“父皇，您為什么……要先問雷獅？”

　　最后的幾個字幾乎是咬著牙顫聲擠出來的，雷皇無所波動，眼神漸漸幽深。

　　“不是我先問了雷獅?！彼f。

　　“本來，給兩位親王的封功和賞賜是一樣的；是我在審閱時，雷獅恰巧看到，并提出了現(xiàn)在的分配方法。給你看的這個，是他給出的理由?！?/p>

　　太子緊咬牙關，目光里躍動著浮躁，一言不發(fā)。

　　“你別想著這不過是因為他先看到了，占了先機，換作是你先看見一樣會安排?！崩谆实匦绷怂谎郏澳銈兝蠋?，把昨天課堂上發(fā)生的事，和我提了提。好像當時，你從頭到尾都沒有表態(tài)?！?/p>

　　太子微擰了眉，低聲說道：“……是?！?/p>

　　雷皇抬了抬手，顯示屏中央熒光一閃，男童尚且稚嫩的聲音在室內(nèi)傳開。

　　“……一昧地施舍縱容，只會催生疲軟墮落；能從根本上改變現(xiàn)狀的，只有當事人由心而發(fā)的奮進?！?/p>

　　直到最后一點輕微的電流響動消失，兩人之間都沒再有任何的言語交流。

　　良久，雷皇才淡聲說道：“他還不到十歲，你幾乎比他年長了一輪，但這種話，你還不一定能說得出來。”

　　太子僵立在一旁，神情更加陰沉。

　　雷皇輕輕嘆了口氣，目光幽長地投向前方。

　　“小時候我很少管他，他卻自己摸滾打爬，拼了命地扎根生長；我始終在你身上傾注心血，予取予求，給你一人之下的優(yōu)越，不是為了要你永遠蜷縮在羽翼之中?！?/p>

　　他緩緩向后靠去，語調愈發(fā)深沉。

　　“我總是要離開這個位置的，而我絕不允許這個星球未來的統(tǒng)治者，處于任何人之下?！?/p>

　　“這是不能，也決不可能?！?/p>

　　指尖瞬間被攥得發(fā)白。

　　隨著話語緩緩落下，太子的心臟慢慢收縮起來。

　　這大概是帝王普遍擁有的特點。常年手握生殺大權，眨眼之間定命存亡，即使千鈞雷動的話語翻滾在唇舌間，也可以神情動作皆是這般輕描淡寫，無關風月。

　　雷皇不緊不慢地端起茶杯，又細細地抿了一口，幽幽茶香絲絲裊裊地蔓延。

　　他輕咂一聲，淡淡道：“你先回去吧。”

　　太子雙肩一緊，半晌微動唇角，僵硬地扯出笑，躬身道：“那我先退下了，請父皇好好休息?！?/p>

·

　　剛合上門，便聽到一聲器皿被打碎的脆響，隨即侍女慌張的聲音傳來：“對不起對不起！……殿下，沒傷到您吧？”

　　“沒事啦，你也是不小心嘛，快去拿東西來清理一下吧，我在這兒替你看著，別怕，以后注意點兒就是了，不罰你?！?/p>

　　太子側過頭看去，不遠處的走廊上，瘦小的侍女不住躬身道歉，衣著光鮮的少年隨意倚在墻邊，臉上掛著漂亮的笑容，語調溫和地說著：“我是不要緊啊，倒是你，有沒有被劃傷??？”

　　侍女搖搖頭，眼角噙淚：“二殿下，您真是太善良了?！?/p>

　　二皇子又是一笑，“哪里哪里，你不用這么緊張?！?/p>

　　他伸手在侍女耳邊碰了碰，溫聲說：“你看，這兒戴著的花都歪了。”

　　小侍女被那自帶輝光的笑容晃得眼花繚亂，一下紅了臉，匆匆低下頭鞠躬：“那，那我就先去啦……謝謝二殿下?！?/p>

　　二皇子始終掛著燦爛到炫目的笑，看著她離開。

　　略一偏頭，他動作頓了頓，隨即笑著招呼道：“喲！大哥，父皇又讓你過來啦？”

　　這種和他的笑容一樣暖洋洋的聲音很難讓人不生好感，而且話語中隱隱透出的、近似于“哇，又能來這里啊”的欽羨意味，讓太子覺得頗為受用，連嘴角彎起的弧度都自然不少。

　　要是這一輩每個皇族子弟都這么讓人省心那該多好，尤其是……

　　心頭一堵，剛剛明媚了一些的臉色又沉了下去。太子皺了皺眉，冷聲斥道：“成天出來晃蕩，你課業(yè)做完了？！”

　　二皇子無辜攤手，無奈一笑：“大哥你別那么嚴肅嘛，哎呀……這皇宮里優(yōu)秀的人那么多，怎么也不缺我一個吧？”

　　太子臉色更陰沉了幾分，冷哼一聲從二皇子身邊大步擦過，利刃般的聲音冷冷道：“都什么時候了還有閑心撩侍女，現(xiàn)在，連老三都可以參與處理政務了！等到他真的把皇城踩在腳底下，我們誰都不好過！”

　　二皇子雙手枕在腦后，眼珠子轉了轉，在那恨不得跺穿地面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后才垂下手臂，漫不經(jīng)心地聳聳肩。

　　“那樣不就更加沒我的事了？正好?！?/p>

　　他踢了踢地上的碎片，嘴角的笑意如花鮮明。

·

　　皇宮，城堡偏角。

　　由于恰巧占了墻角的四方形，這里的住所修建得寬闊大氣，是非常簡約的風格，但用的材料都非常名貴，無處不靜靜的顯示出主人的地位。

　　房門前特地留出了一塊空地，使此處自發(fā)地與其他房間隔離開來；門廊雕刻著精致的暗紋，臥室安置在最內(nèi)側，在隔音良好的墻壁之內(nèi)仍保持著最高程度的謹慎，保證主人在安眠時不受外界打擾。

　　外間被分隔出許多區(qū)域，一側放置了各式弓箭和馬具，墻壁上規(guī)整地掛滿槍械和許多其他叫不出名字的東西；有整整一面墻都被挖空改裝成書柜，上面壘滿了書籍。

　　各種各樣的電子設備占用了相當大的空間，但因為都是無線裝置，所以并不會太雜亂。

　　里面還安排了干凈整潔的獨立衛(wèi)浴，并且臥室旁邊就是別致的小餐廳，迷你圓餐桌透明得像是水晶雕琢而成，也不知有沒有人探究過它的材質。

　　臥室外修了一道落地窗，連著旁邊的小門，這間住所的范圍還包括了外面的一個漂亮的小花園，目光所能望見的地方，都屬于這里。

　　回想起自己在頂層的那個僅有一張小床和書桌的小房間，卡米爾終于明白當初雷獅那句“夠不上皇族的規(guī)格”，真的說得太輕。

　　別說是皇族，那怕不是原本的傭人房改造成的。

　　在門口雷獅就揮退了所有跟隨的仆從，只讓皇宮里的一位醫(yī)生帶著用品和護士一起進來。

　　“再怎么有規(guī)劃，也都應該把革命的本錢給處理好吧。”

　　雷獅將手臂環(huán)抱胸前，看著卡米爾在醫(yī)生的引導下坐上沙發(fā)，那一身的凌亂在滿室的嶄新中，頗為格格不入。

　　卡米爾抬眼看著醫(yī)生，微長的額發(fā)堪堪遮住眉，顯得那雙藍眼睛更加清亮分明。

　　醫(yī)生動作輕柔地拉開他的衣擺、袖口和褲腿，檢查一番后說道：“沒事，雖然看起來嚇人但都是皮外傷，還有好些血瘀了起來。先給頭上的擦傷消個毒做些處理，我再給其他地方揉一揉。”

　　護士蘸好了酒精，溫聲道：“可能會有些疼，忍不了的時候可以告訴我。”

　　卡米爾點點頭，輕聲道：“謝謝?！?/p>

　　盡管有了心理準備，也不是沒有經(jīng)歷過疼痛，但藥品觸碰上傷口時所帶來的火辣辣的刺痛感，還是讓他禁不住皺起眉。

　　皮肉像是被腐蝕著，火燒火燎的感覺一直竄進腦子里，卡米爾覺得心跳都失了頻率，牙關不自覺地打顫，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嘶氣聲。

　　看到那指甲把手心扎出一個個紫紅的月牙形，雷獅皺了皺眉，走到卡米爾身邊坐下，把他緊攥的五指一點點掰開，將自己的手置于其中。

　　“都難受成這樣，就別作踐自己了。”雷獅別開眼神，模樣似是漫不經(jīng)心，“疼就抓我試試?！?/p>

　　隨后，他感覺到掐在自己手心上的指尖緊了緊，又慢慢變得有些松。

　　即使抽疼得忍不住瞇起了眼睛，卡米爾卻努力從眼縫中將細細的目光探出來，定定地落在雷獅身上。

　　剛開始還可以裝作不在意，但良久后雷獅便感到有些怪異，微皺了眉眼斜著卡米爾：“你看我做什么？”

　　藥品被涂抹上傷口，卡米爾又嘶了嘶氣，眼睛卻仍瞟著雷獅，小聲說道：“疼?！?/p>

　　雷獅哧了一聲，一手撐住下巴，朝卡米爾側過臉：“那看我就不疼了？”

　　卡米爾眨眨眼，聲線平穩(wěn)著：“不疼了?！?/p>

　　細密的眼睫微微一顫，像是珍禽輕撲的細羽。

　　雷獅心里莫名一緊。

　　片刻后，他輕笑兩聲，將頭轉向一旁。

　　“那你就看著吧。”

　　他因著那莫須有的微妙心情，執(zhí)拗地僵固身子不愿回過頭去，所以他也沒有看到，身旁的孩子真的一瞬不瞬地緊盯著他的小半個側面，像是將流光定格在了此間。

　　完成最后的包扎，護士忍不住輕輕點了點卡米爾的額頭，笑著說：“這位小殿下真好?！?/p>

　　卡米爾一怔，回過神來時微微紅了臉，向來淺淡的神情染了一層靦腆羞怯。

　　雷獅不動聲色地瞥來一眼，隨后又將視線移開。

　　醫(yī)生揉搓瘀塊時雖然也很疼，不過沒有了那種直直刺骨的難以忍受，體驗要好得多。

　　留下藥物后細細囑咐了一番養(yǎng)護事項，醫(yī)生和護士便一同離開。

　　卡米爾也從沙發(fā)上下來，提著一袋子瓶瓶罐罐，靜靜看著雷獅。

　　“你不急?！?/p>

　　雷獅對他說了一聲，隨后轉過身從書架上陸續(xù)抽下幾本書。

　　“之前看你傷得那么慘，還以為你會在原地休息一下，結果再過去的時候就看到你走了……”雷獅清點好手上的書，回身走向卡米爾。

　　“很多東西在我們看來是常識，課上老師也不會說，但這些你大概都不懂?！彼e著那疊書在卡米爾眼前晃了晃，“要看完這些。做得到嗎？”

　　卡米爾打量了一下那個厚度，輕聲說道：“需要一些時間?！?/p>

　　“時間肯定會給你。”雷獅說著，一邊把那支電磁槍塞進卡米爾手里的袋子，“書有點重，你待會兒先休息，晚上我再讓人送過去。手里閑的時候可以拿著槍，隨意一些就好，主要是熟悉感覺。但是一定不能使用?！?/p>

　　卡米爾認真聽著，時不時微微點頭。

　　“哦，還有——”

　　雷獅從那堆電子設備中扯出一樣寬薄的東西，遞到卡米爾面前。

　　他一時眼神一凝。

　　隱隱的預感油然而生，心臟忍不住微微抽緊。

　　卡米爾接過拉開外包裝袋的拉鏈，一塊銀白色的控制屏，慢慢出現(xiàn)在了眼前。

　　他驀然抬起頭，目光驚喜，正好對上雷獅微偏過頭，嘴角微彎。

　　指尖有些發(fā)顫，卡米爾輕輕捧著控制屏，目光在上面縱縱橫橫地流連。

　　他慢慢探出手，摸索到側面一個小小的凸起，輕輕一按。

　　咯嚓一聲輕響，一塊芯片從他的指尖上方，彈出了半邊。

　　卡米爾靜靜地看著它，半晌都毫無動靜。

　　最后還是忍不住將指尖按上去，沿著四方的輪廓勾畫了好幾遍，卡米爾注視了它很久，才沾系著目光，將芯片緩緩推進里面。

　　他將控制屏抱在胸前，抬頭看向雷獅，眼中活躍的光彩映著那清藍的色澤，仿佛藏了星光萬千。

　　雷獅也垂眸和他對視，但往日那不可一世的姿態(tài)，卻是隱了蹤跡。

　　嘴角一下下舒展開，又一下下收回。他因不常動作而有些不知如何表露神態(tài)，那絲絲的笑時而蔓延，時而收斂，小巧的下巴也不斷抬起又低下，只有那澄凈的目光，爍動著漸漸明亮，始終都匯聚向同一個地方。

　　雷獅向他點點頭，嘴角鋒利的弧度，在不知不覺中溫和平靜。

　　“回去吧?！?/p>

　　再次淺淺揚起嘴角，卡米爾也朝他點了點頭，眼中微漾著波光，似是盛了蔚海盈天。

　　這一回換作他轉身，卻學不來那萬分之一的干脆，幾乎步步拖連。

　　房門關上的那一刻，他背對著一切，忽然停頓了身形。

　　伴隨著嗆鼻的酸澀感涌起，嘴唇的弧度驟然擰動扭曲。

　　他抬起手腕，抵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