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落地,熟悉的、帶著些許潮濕和塵土氣息的家鄉(xiāng)空氣撲面而來。樊勝美的心不由自主地縮緊,一種難以言喻的壓抑感隨之而來。這里承載了她成長的記憶,也捆綁著她無法掙脫的負累。
她打開手機,屏幕上立刻跳出一條安迪的微信:「車在停車場A區(qū)17號,鑰匙在左前輪擋泥板內(nèi)側(cè)。保持聯(lián)系?!?/p>
一如既往的高效和周到。樊勝美按照指示,很快找到了那輛租來的普通轎車。坐進駕駛室,她沒有立刻發(fā)動車子,而是先打開導航,輸入了縣人民醫(yī)院的地址。
車子駛出機場,匯入家鄉(xiāng)小城并不算擁堵的車流。街道兩旁熟悉的景象飛速掠過,那些低矮的樓房、喧鬧的集市、略顯陳舊的店鋪,都與上海的快節(jié)奏和繁華格格不入。每一次回來,她都像是被硬生生從現(xiàn)代文明拉回了一個停滯的、糾纏的舊時光。
縣人民醫(yī)院很快就到了。停好車,她深吸一口氣,從后備箱拿出隨身的小包,沒有帶行李箱——她不想讓父母覺得她準備長住,這是一種無聲的態(tài)度。
內(nèi)科病房在三樓。消毒水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走廊里偶爾有穿著病號服的病人被家屬攙扶著慢慢走動,氣氛沉悶而壓抑。
她很容易就找到了17床。病房是六人間,有些嘈雜。父親樊建國躺在靠窗的那張床上,閉著眼睛,臉色有些蒼白,鼻子里插著氧氣管,手背上打著點滴。母親王母娘娘則坐在旁邊的塑料凳上,低著頭,手里攥著一團皺巴巴的紙巾,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啜泣。
樊勝美的腳步在門口頓了一下??吹礁赣H虛弱地躺在那里,她的心還是不可避免地揪緊了,鼻腔涌起一陣酸澀。
她輕輕走過去,低聲喚道:“媽?!?/p>
王母娘娘猛地抬起頭,看到是她,紅腫的眼睛里瞬間爆發(fā)出復雜的光芒,有驚訝,有怨恨,但更多的是一種看到救命稻草般的急切和委屈。她一下子站起來,抓住樊勝美的胳膊,聲音帶著哭腔和壓抑不住的埋怨:“你還知道回來!你看看!你看看你把你爸氣成什么樣子了!都是你!都是你那封破信惹的禍!”
熟悉的指責劈頭蓋臉而來,幾乎瞬間就要點燃樊勝美心中的愧疚和怒火。但她立刻想起了安迪的叮囑——核心目標是確認病情。
她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掙脫母親的手,目光看向病床:“爸怎么樣?醫(yī)生怎么說?”
她走到床邊,仔細看著父親。父親的眼皮動了動,緩緩睜開,看到是她,眼神里先是閃過一絲茫然,隨即變成了濃烈的憤怒和屈辱。他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因為虛弱和氧氣面罩,只發(fā)出幾聲含糊的嗬嗬聲,然后猛地扭過頭去,不再看她。
這副拒絕溝通、全是怨恨的態(tài)度,像一根針,刺得樊勝美心里一痛。
“醫(yī)生說是高血壓急癥,差點就中風了!腦震蕩倒是輕的!”母親在一旁搶著回答,繼續(xù)著她的控訴,“都是那些討債鬼!要不是他們上門來吵,你爸能氣成這樣?要不是你非要寫那封信撇清關(guān)系,他們能找到家里來?勝美啊,你這次真是闖大禍了!”
又來了。所有的錯,最終都能繞到她的頭上。
樊勝美沒有接母親的話,而是轉(zhuǎn)身走出了病房。她找到護士站,亮明身份,詢問父親的主治醫(yī)生。
一位中年男醫(yī)生接待了她,語氣比較平和:“病人情緒激動誘發(fā)高血壓急癥,摔倒導致了輕微腦震蕩。目前血壓控制得還不算太穩(wěn)定,需要絕對靜養(yǎng),不能再受刺激。腦部CT暫時沒發(fā)現(xiàn)出血,但還需要觀察。你是他女兒?平時血壓高嗎?有沒有病史?”
樊勝美一一回答了醫(yī)生的問題,仔細記下了注意事項。從醫(yī)生這里得到的客觀信息,讓她對父親的病情有了更清晰的認知——嚴重,但并非立刻危及生命,關(guān)鍵在于后續(xù)的養(yǎng)護和避免刺激。
她稍微松了口氣,但心情依舊沉重。避免刺激?在這個家里,刺激源無處不在。
她重新回到病房,母親立刻又圍了上來,這次語氣軟了一些,帶著哀求:“勝美,你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你哥那個不爭氣的,指不上……醫(yī)院催繳費用了,你看……”
果然,來了。甚至沒有多余的緩沖。
樊勝美看著母親那張寫滿了算計和依賴的臉,又看了看病床上背對著她、渾身散發(fā)著怨氣的父親,一股巨大的悲涼和無力感席卷了她。
這就是她的家。這就是她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
她深吸一口氣,從包里拿出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