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逸塵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抬眼給了蘇逸霄一個示意的眼神。蘇逸霄心領(lǐng)神會，垂眸抿了口茶，再抬眼時，看向若璃的目光里多了幾分探究，語氣卻顯得隨意：“方才在門口瞧著，那些侍衛(wèi)對你那股熱切勁兒，就知道你們私下里熟絡(luò)得很了?！?/p>

若璃正剝著橘子，聞言得意地揚了揚下巴，橘瓣上的汁水濺在指尖也不在意：“那是自然！在宮里時總得守著規(guī)矩，端著端莊溫婉的架子，可到了圓明園就不一樣了，總算能松快些，把性子釋放出來幾分。論起吃喝玩樂，都是我?guī)е麄兡?！上個月還讓小廚房做了新式的蜜餞，分了些給他們嘗鮮，卓林那家伙，吃了還想討方子呢?！?/p>

蘇逸霄聽著，指尖在膝頭輕輕一頓，心里暗自思忖：怪道如此，那傅恒會對自家妹妹這般不同，看她的眼神里藏著的溫柔，分明是有了情思，連耳根泛紅都藏不住

他面上卻不動聲色，只笑著搖頭：“你呀，在宮里沒學乖，反倒把小時候那股領(lǐng)頭胡鬧的本事?lián)炱饋砹恕！?/p>

“才不是胡鬧呢！”若璃不服氣地辯解，把一瓣橘子塞進嘴里，“不過是讓他們在當差之余松快些，總繃著弦，哪能長久呢？你看巴圖多實在，我說要賞他東西，他臉紅得跟猴屁股似的，多可愛?！?/p>

蘇夫人在旁笑著拍了拍她的手，指尖拂過她腕上的銀鐲子：“好了，知道你心善。不過在外頭還是要仔細些，別讓人抓了話柄，說你失了妃嬪的體統(tǒng)。”

若璃吐了吐舌頭，往母親懷里靠了靠，像只撒嬌的小貓，嘴上應(yīng)著“曉得了”，心里卻想著園子里那些侍衛(wèi)們爽朗的笑——傅恒的沉靜、卓林的活絡(luò)、巴圖的憨直，只覺得這樣的日子，才活得像自己，不用時時戴著面具

……

祖父捻著胡須的手輕輕摩挲著，菩提子在掌心轉(zhuǎn)得平穩(wěn)。他目光雖溫和，卻帶著歲月沉淀的通透，在兩個孫子臉上淡淡一掃，便將他們眼底那點微妙的心思盡收眼底

無非是擔心若璃與那侍衛(wèi)走得太近，壞了名聲。他沒言語，只是端起茶盞，茶蓋刮過水面，漾開一圈輕淺的漣漪，茶香裊裊升起

父親蘇庭煥放下茶盞，目光從蘇逸塵臉上移到蘇逸霄身上，平靜的眼神里帶著幾分洞察

方才兄弟倆那幾句對話里藏著的試探與了然，他聽得明明白白。這一眼掃過去，雖未開口，卻分明透著“你們倆有話要說”的意思，眉峰微蹙間，已有了幾分嚴肅

蘇逸塵迎上父親的目光，微微頷首，示意稍后再細稟；蘇逸霄則輕咳一聲，拿起桌上的蜜餞遞給若璃，借著動作避開了父親的視線，指尖捏著蜜餞紙，有些發(fā)燙

若璃正興沖沖地跟母親講著沙濟富察氏與訥殷富察氏的區(qū)別，說傅恒提及時那副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渾然不覺父兄間這無聲的交流，只覺得手里的蜜餞甜絲絲的，像極了此刻的心情，連空氣都帶著甜味

……

……

蘇逸塵端著茶盞的手指微微收緊，骨節(jié)泛白。他心里明鏡似的——他們都清楚，若璃在宮里雖是嬪妃，卻從未真正侍寢，更無子嗣，皇上待她，倒像是養(yǎng)著一位清靜貴女，給了尊榮，也給了體面

可那又如何？明面上，她仍是皇家的人，是掛在玉牒上的瑾妃，這層身份如同刻在骨頭上的烙印，半點含糊不得，容不得任何人覬覦

蘇逸霄望著窗外燈籠的光暈，光暈透過窗紙映在地上，像塊融化的金子。他暗自嘆氣：就算若璃在園子里過得再自在，與侍衛(wèi)們相處得再融洽，這層身份也是繞不開的坎

富察·傅恒那點心思，若是擱在尋常人家的女兒身上，或許還能算段青澀佳話，可落在皇家嬪妃身上，便是逾矩，是險灘，稍不留意就會翻船，不僅會毀了若璃，整個蘇家都可能被牽連

兄弟倆心頭都壓著塊石頭，面上卻只能維持平靜。有些話，此刻不能說，也不敢說，只能先爛在肚子里——總不能讓這份擔憂，攪了若璃好不容易盼來的團圓年

祖父蘇敬銘垂眸抿了口茶，茶味微澀，倒讓他心里那點被兩個孫子勾起的疑惑淡了些。他不動聲色地翻了個白眼——這兩個小子，從小就愛打些啞謎，有話藏著掖著，如今長大了還是這副模樣

罷了，左右年節(jié)下，先圖個熱鬧安穩(wěn)，有什么事，等過了這夜，明日再細細盤問也不遲，不急在這一時半刻

父親蘇廷煥顯然也存著同樣的心思。他看了眼蘇逸塵，又掃過蘇逸霄，眼神里帶著幾分“你們倆到底憋著什么事”的探究，卻終究沒開口追問

眼下屋里暖融融的，若璃正纏著母親說些園子里的趣聞，笑聲清脆得像銀鈴，這團圓的光景才是最該珍惜的。至于兒子們藏著的話，等過了年，有的是時間問清楚

……

屋中炭火噼啪作響，火星偶爾濺起，將眾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忽明忽暗。誰也沒再提方才那點微妙的插曲，只任由若璃的笑語聲漫開來，混著茶香與點心的甜香，釀出一派安穩(wěn)的年味兒，像溫在爐上的米酒，醇厚綿長

……

若璃帶著云香、云林、辛夷回到闊別已久的瓊林苑，推開雕花木門，熟悉的檀木香撲面而來——窗臺上擺著她從前養(yǎng)的蘭草，書案上還留著半幅未完成的《寒江獨釣圖》，連繡架上搭著的素色帕子都還是老樣子

“還是家里好?！比袅лp嘆一聲，在三人的服侍下卸了釵環(huán)、換了寢衣，躺在鋪著軟棉褥子的床上，鼻尖縈繞著陽光曬過的味道，沒片刻便沉沉睡去，連夢里都是兒時在院里追蝴蝶的光景

另一邊，蘇夫人也回了自己的汀蘭院。林嬤嬤上前，小心地為她取下滿頭珠翠，將一支支金簪、玉釵仔細放進妝匣。蘇夫人望著鏡中映出的暖黃燭火，心里盤算著明日的行程：“明日得帶若璃去逛逛玉翠樓和錦繡坊，讓她挑些合心意的珍珠、翡翠首飾，再瞧些新出的成衣料子。逛累了，便去味芳齋坐坐，她從小就愛吃那兒的山楂酥，想必如今也念著這口?！?/p>

林嬤嬤笑著應(yīng)道：“娘娘如今在園子里住著，怕是許久沒這般自在逛街了，明日定能玩得舒心?！碧K夫人點點頭，又叮囑了幾句，便讓嬤嬤伺候著安歇了

……

正房里，父親蘇廷煥見若璃與夫人都已回院，便抬眼看向蘇逸塵與蘇逸霄，下巴往祖父書房的方向微揚，示意他們跟上。該來的，總歸躲不過

兄弟倆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無奈的苦笑——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二人斂了神色，跟著父親往祖父的書房走去。夜風吹過廊下的燈籠，燭火搖曳，將他們的影子在青磚地上拉得忽長忽短，帶著幾分不得不面對的凝重，像拖在地上的鉛塊

————

祖父書房里，燭火跳動，將四人的影子投在書架上，忽明忽暗，書架上的古籍仿佛也在靜靜聆聽。祖父蘇敬銘端坐在太師椅上，指尖輕叩著桌面，發(fā)出規(guī)律的篤篤聲；父親蘇廷煥站在一旁，目光沉靜地望著蘇逸塵與蘇逸霄，帶著審視

兄弟倆對視一眼，終究是蘇逸塵先開了口，聲音壓得很低，像怕驚擾了空氣：“祖父，父親，有件事……我們不知當講不當講?！?/p>

蘇敬銘抬眼，目光銳利如鷹，掃過兩個孫子：“但說無妨?！?/p>

蘇逸塵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富察家的那位小公子，傅恒，對若璃……似乎動了情思?！?/p>

話音剛落，書房里便靜了下來，連燭火燃燒的噼啪聲都格外清晰。蘇廷煥眉頭微蹙，沒立刻說話，只看向蘇逸霄，似在確認。蘇逸霄點頭附和，語氣凝重：“大哥說得是，今日在門口，傅恒看若璃的眼神，藏不住事，那股子熱切，明眼人都瞧得出來。”

蘇逸塵又補充道：“其實先前我去圓明園探望若璃時，就瞧出些端倪了。那時他雖守著侍衛(wèi)的本分，可言行舉止間，對若璃的在意總有些過了頭——她畫畫時，他會悄悄站在一旁看很久；她說想吃桂花糕，他會讓人去城里最好的鋪子買。想來那時候便已動了心思。”

祖父捻著胡須的手停了下來，目光沉了沉，帶著幾分威嚴：“富察氏……沙濟一脈的那個傅恒？”

“是。”蘇逸塵應(yīng)道，“正是沙濟富察氏的嫡子，富察·傅恒。”

蘇廷煥沉默片刻，聲音里帶著幾分凝重：“若璃是皇家妃嬪，這層身份……容不得半點差池。富察家在旗中勢力不小，傅恒又是青年才俊，前途無量。這事若是傳出去，無論對若璃，還是對蘇家、對富察氏，都不是好事，怕是會掀起軒然大波?！?/p>

書房里的燭火噼啪一聲，爆出個火星，映著眾人凝重的神色。這事像塊石頭，沉甸甸地壓在了每個人心頭，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

蘇逸霄接過話頭，補充道：“那傅恒……今年也才十五歲，過了這除夕，也就十六了。年紀輕輕，卻比同齡人沉穩(wěn)得多，只是這心思……怕是沒藏住?！?/p>

祖父蘇敬銘聞言，眉峰微挑，沉吟道：“十五歲便能有這般沉斂的性子，過了年十六，正是該嶄露頭角的年紀，還能被沙濟富察氏送來當侍衛(wèi)磨練，可見是個有出息的，族里對他寄予厚望。”他頓了頓，目光里多了幾分審視，“聽說他是這屆侍衛(wèi)里年紀最小的？”

“是?！碧K逸塵點頭，“雖年紀最輕，可辦差卻最是穩(wěn)妥，馬術(shù)、箭術(shù)在侍衛(wèi)里都是頂尖的，也頗受敬重。沙濟富察氏嫡支子弟眾多，偏把他送來這種地方打磨，想來在族中也是極受看重的，論起資質(zhì)，該是同輩里最出色的一個?！?/p>

蘇廷煥在旁聽著，眉頭皺得更緊了：“越是出色，這事便越棘手。一個是前途無量的勛貴子弟，一個是身份特殊的皇家妃嬪，這層關(guān)系一旦被人抓住把柄，后果不堪設(shè)想，輕則丟官罷職，重則……怕是會牽連全族?！?/p>

祖父蘇敬銘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指尖在太師椅扶手上輕輕敲擊著，目光沉沉：“十五歲，情竇初開的年紀，心思藏不住也尋常。可他身份特殊，若璃身份更特殊，這事……得掐滅在苗頭里，絕不能讓它滋長?！?/p>

蘇逸塵眉頭緊鎖，沉聲道：“依我看，不如想法子換一批老持穩(wěn)重的侍衛(wèi)去圓明園當值，或許能讓傅恒斷了念想。”

話剛說完，他便自己搖了搖頭，語氣添了幾分無奈：“只是……我雖忝為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但若璃身邊的侍衛(wèi)都是皇上親自挑選安排的，動了就是對皇上挑的不滿意或者…會讓皇上察覺”

蘇廷煥聞言，面色更沉：“動不得，免得弄巧成拙，反倒引起皇上的注意，徒增麻煩?！?/p>

祖父蘇敬銘捻著胡須，緩緩道：“動不得人，便只能從別處想辦法。當務(wù)之急，是讓這層心思徹底藏住，不能有半分外露，連眼神都得收著?！?/p>

書房里的燭火又暗了暗，映著眾人凝重的神色。連手握兵權(quán)的蘇逸塵都束手無策，這事顯然比預(yù)想中更難處置，像走在薄冰上，稍不留意便會墜入深淵

蘇敬銘猛地抬手，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這事，絕不能讓沙濟富察氏那邊知曉半個字！”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三人，帶著警告：“富察氏雖是滿族大姓，眼下朝中族人官職不算頂高，可畢竟根基深厚，盤根錯節(jié)了百余年。真要鬧開，他們?yōu)榱吮Ｈ逯蓄伱?，未必會站在咱們這邊，反倒可能犧牲傅恒，或是……把責任推到若璃身上，說是她勾引侍衛(wèi)，到時候我們百口莫辯?！?/p>

蘇廷煥點頭附和，聲音低沉：“父親說得是，眼下最穩(wěn)妥的，還是私下里想辦法，委婉些暗示傅恒那孩子，讓他收斂心思，守好本分，莫要自誤?！?/p>

“好在他們這些侍衛(wèi)在圓明園磨練，最多不過五年?！碧K敬銘放緩了語氣，指尖重新捻起胡須，“五年之后，自會離園入軍營，到時候各奔前程，日子久了，山水不相逢，或許也就淡了?！?/p>

蘇逸塵沉吟道：“只是這五年，得時時留意著，不能出半分岔子。若璃那邊……怕是也要多提點幾句，讓她平日里與侍衛(wèi)們保持些距離才好，言行舉止多些分寸，免得給人留下話柄。”

書房里的燭火明明滅滅，將這樁隱秘心事照得愈發(fā)沉甸甸的。誰都清楚，這五年的分寸最難拿捏，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fù)，整個蘇家都會跟著萬劫不復(fù)

蘇廷煥沉默片刻，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緩緩開口：“若璃那邊……怕是不好由我們這些做父兄的直說，她性子單純，怕是會多心，以為我們在指責她。讓你母親去說吧，她們母女一向親近，你母親性子沉穩(wěn)，說話也有分寸，由她旁敲側(cè)擊地提點幾句，說些宮里的規(guī)矩，園子里的忌諱，若璃該能明白。”

蘇逸塵與蘇逸霄對視一眼，都覺得這主意妥當。母親向來疼惜若璃，母女倆無話不談，由她出面，既能點到為止，又不會讓若璃覺得被刻意防備，反倒更容易聽進去，不會傷了她的心

祖父蘇敬銘頷首贊同：“嗯，靜姝穩(wěn)妥，心思細，這事交她去辦，放心。”

燭火搖曳，將四人的身影拉得很長。一場關(guān)乎兒女前程的隱秘商議，總算定下了第一個章程，只是每個人心頭那點沉甸甸的憂慮，卻絲毫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