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萬方安和時,日頭剛過辰時,夏末的晨光帶著點懶洋洋的熱,廊下的竹榻被曬得暖融融的
榻邊并排放著張梨花木小案,案面光潤如鏡,上頭擺著只青瓷筆洗,里面盛著半盞井水,水面浮著片新鮮荷葉,葉尖垂著顆晨露,晃悠悠的,倒為這暑氣添了絲涼意
若璃脫了鞋坐上榻,將竹籃里的柏子倒在案上的素白瓷盤里——那瓷盤是定窯白瓷,邊緣描著圈淺青暗紋,襯得柏子一粒粒圓實飽滿,曬得泛著淺褐色的光,湊近聞還有股清苦的香,混著廊外夏末特有的草木濕氣,倒格外清爽
“娘娘,碾子取來了?!痹葡銖膬?nèi)殿捧著只紫檀木錦盒出來,盒面嵌著螺鈿纏枝紋,日光下泛著虹彩,打開時露出內(nèi)里軟墊上躺著的小巧雕花銅碾子——碾輪上刻著纏枝蓮紋,紋路里填著細密的金粉,柄端綴著顆鴿卵大的珍珠,隨著動作輕輕晃,瞧著精致又趁手
若璃笑著接過來:“還是你細心,知道我用慣了這只。”她取過一把柏子放進碾槽,握著碾輪慢慢碾起來,銅碾子與柏子相觸,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案邊還放著只霽藍釉小碟,里面盛著些提前備好的細鹽,是預(yù)備著碾完柏子后清潔碾具用的,碟沿描著金,看著就雅致
檐角的蟬鳴還沒歇,一聲聲拖著長音。廊下兩側(cè)的侍衛(wèi)們按著班次分立著,身姿挺拔如松
納喇·善保站在左側(cè)廊柱下,手按腰間短刀,目光不經(jīng)意掠過竹榻方向,見若璃碾柏子的動作輕緩,便又收回視線,落在身前的青石板上,只耳尖留意著那細碎的沙沙聲
陽光透過廊檐落在若璃發(fā)間,翡翠步搖的珠串隨動作輕輕晃。富察·傅恒守在右側(cè)稍遠的廊下,隔著幾步遠的距離,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她天青色的襦裙——裙上銀線繡的水紋在光下泛著淺淡的光,像真有溪流在裙擺上輕輕淌
他很快斂起視線,望著廊外的花木,指尖卻無意識地摩挲著刀鞘上的紋路
董鄂·卓林與伊爾根覺羅·明安分立兩側(cè),兩人都保持著值守的姿態(tài),只偶爾用眼角余光瞥向竹榻。董鄂·卓林見云林為若璃扇扇,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彎;伊爾根覺羅·明安則留意著案上的白瓷罐……
瓜爾佳·景瑞站在廊下入口附近,目光越過欄桿落在若璃的側(cè)影上,見她垂眼碾粉時長睫微動,像停著只淺色的蝶,看了兩眼便連忙轉(zhuǎn)開視線,望著遠處的宮墻,耳根卻悄悄泛起熱
那拉·舒敏站在最末位,目光在廊柱與花木間流轉(zhuǎn),偶爾掠過若璃握著碾輪的手腕,見那皓白的肌膚在廣袖下若隱若現(xiàn),便立刻移開視線,望著地面上被日光拉長的影子,腳步紋絲不動
鈕祜祿·海蘭察守在另一側(cè)盡頭,目光警惕地掃視著院外,確保無人靠近,只在轉(zhuǎn)身的間隙,飛快地看了眼竹榻上的景象,便又恢復(fù)了肅立的姿態(tài)
碾了約莫一刻鐘,柏子漸漸成了細粉。若璃取過細絹篩子輕輕晃動,篩出的粉落在白瓷罐里,淺綠中帶著點褐
“差不多了,再篩兩遍就成?!彼穆曇糨p軟,隨著風(fēng)飄到廊下,幾個侍衛(wèi)的肩膀幾不可察地動了動,像是被這聲線拂過
辛夷在旁笑意盈盈地看著案上的柏子粉,眼尾的細紋里都漾著溫和,輕聲道:“這粉磨得可真勻凈,比內(nèi)務(wù)府上個月送來的那些細多了,瞧著就知費了心。等會兒裝在那只冰裂紋瓷盒里,盒底墊上兩層曬干的茉莉花瓣,再用井水鎮(zhèn)在廊下的石案上,保管這清苦香混著花香,幾日都散不了?!?/p>
若璃聽著,嘴角揚得更高,眼尾微微上挑,露出幾分嬌俏的弧度
她指尖輕輕沾了點粉,湊到鼻尖輕嗅,那清苦氣里裹著的淡淡甜香漫進鼻息,眉眼彎得像含著夏末最柔的光:“可不是么?;仡^再摻上些前幾日曬好的薄荷葉碎,還有池子里剛摘的荷花陰干磨的粉,三樣混在一處,裝在那只鏨花銀香筒里,點著了正好解這夏末的暑氣,燒起來定是清清爽爽的,聞著都讓人心里敞亮?!?/p>
其他侍衛(wèi)們也各自守著崗位,沒人敢擅自移動,只用目光悄悄追隨著她的動作,像一群沉默的守護者,將這份細碎的安逸,藏在各自的視線里,融進夏末的蟬鳴與香風(fēng)里
……
若璃說著,指尖還捻著點柏子粉,眉眼彎彎地補充道:“等配好了料,定要先試上一試才知合不合意。”
話音剛落,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轉(zhuǎn)頭對云香道:“去把庫房里那尊白玉雕琢的香薰?fàn)t取來。那爐子雕著芙蕖花紋,玉色瑩潤,配這清苦的柏子香正好,燒起來連煙氣都該是雅的?!?/p>
“配什么正好?”
一道不高不低的聲音忽然響起,爽朗里帶著幾分清朗,像夏末掠過湖面的風(fēng),打破了廊下的寧靜
若璃心頭一動,抬眸望去,只見廊下入口處,蘇元正微微側(cè)身,引著一個身著石青色常服的身影進來——那人腰束玉帶,面容溫潤,正是她的二哥蘇逸霄。他不知何時到的,此刻正含笑望著竹榻這邊,目光落在案上的柏子粉上
廊下的侍衛(wèi)們見狀,齊齊躬身行禮,動作整齊劃一,聲音透著恭敬:“見過蘇大人?!?/p>
富察·傅恒與董鄂·卓林等人雖與蘇逸霄相熟,此刻也依著規(guī)矩垂首而立,靜待吩咐。若璃已笑著起身,天青色的廣袖輕輕掃過案邊,帶起一縷柏子粉的清香:“二哥怎么來了?蘇元也不提前通傳一聲。”
蘇逸霄含笑走近,目光落在她身上的天青色襦裙上,語氣帶著幾分熟稔的溫和:“下了值回府換了身衣裳就趕來圓明園見你了,不然依著時辰,上午就該到了?!?/p>
若璃聽著便笑起來,伸手理了理案上的柏子粉:“要是你那么早來萬方安和可瞧不見我,我去鴻慈永祜了?!?/p>
蘇逸霄抬手,用指腹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眼底滿是寵溺:“你呀,那地方是供奉先祖的肅穆所在,離你這萬方安和又遠,也值得跑一趟?”
若璃捂著額頭,不服氣地?fù)P了揚下巴:“我可沒去正殿。你瞧我這一身——沒穿旗裝,也沒梳旗頭,哪能去正殿呢?就在偏殿坐著歇了歇,討了些柏子回來。聽說鴻慈永祜的柏樹結(jié)的柏子最好,制成香最是清冽,便討了些試試。放心吧二哥,我知道規(guī)矩,沒敢亂闖。”
她說著,還特意指了指案上的白瓷罐,里面的柏子粉泛著淺綠,清苦香氣絲絲縷縷漫出來。蘇逸霄瞧著那粉,又看了看她鬢邊的翡翠步搖,無奈地?fù)u搖頭:“知道你向來細心,就是怕你跑遠了累著。這柏子粉磨得倒細,是想自己制香?”
若璃抬眼看向蘇逸霄,嘴角噙著笑,語氣里帶著點孩子氣的理直氣壯:“二哥又不是不知道我,打小就愛琢磨這些——制香、畫畫、作詩,就連釀酒、看畫本子,哪樣不沾點?先前在宮里永壽宮,關(guān)起門來也是這么折騰,不過是悶了些。如今到了圓明園,往后怕是要長住這兒,可不就更放開了些?”
她說到這兒,見蘇逸霄眉峰微挑,連忙補充道:“不過二哥放心,我心里有數(shù)。哪些規(guī)矩該守,哪些地方不該去,我都記著呢,斷不會給家里惹麻煩的?!?/p>
蘇逸霄望著她那雙清澈的眼眸,里面映著廊外的夏末天光,亮得像盛了星子。他無奈地?fù)u搖頭,伸手替她拂去肩頭沾著的一點柏子粉,語氣里的縱容藏都藏不?。骸熬湍阕焯稹V朗匾?guī)矩就好,不然祖父和父親知道了,又要念叨你。”
蘇逸霄隨即又開口,語氣里藏著掩不住的縱容:“就你花樣多?;仡^把你新制的香留兩丸,二哥帶回府里,書房里正好缺這么一味清苦的香。”
若璃立刻笑眼彎彎,眼尾的笑意像浸了蜜,清脆應(yīng)道:“那可得等我配好了才行。不過二哥要的,自然得留最好的?!闭f著便拿起案上的銀勺,勺沿沾著點淺綠的粉,又往篩子里添了些柏子粉,手腕輕轉(zhuǎn)間,動作輕快得像只銜泥的燕,裙角的銀線水紋也跟著輕輕漾
她忽然想起什么,抬眼看向蘇逸霄,眼里閃著期待的光:“對了二哥,先前讓大哥捎回府里的薄荷芙蕖香,娘用著怎么樣?那香里摻了新采的荷花露,想著夏日常用正好解暑氣,娘素來愛清雅的氣味,該是合她心意的吧?”
蘇逸霄聞言笑道:“娘那日還念叨你有心呢,說那香清清爽爽的,擺在梳妝臺上,晨起梳發(fā)時聞著,連暑氣都消了大半。前兒我去正房請安,還見那香盒擺在案上,想來是極合心意的?!?/p>
若璃聽了,嘴角揚得更高,手里的銀勺都跟著晃了晃,柏子粉落進篩子,簌簌輕響:“那就好。如今夏末,池子里的荷花早敗了,再制芙蕖香也沒那股鮮活氣了。等秋日里金菊、桂花一開,我便采些來,配著新收的菊花,做些暖香來——到時候讓蘇元給家里送去,娘燃著它,一屋都該是金桂甜香混著菊清,暖融融的正好過冬。”
……
若璃說著,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指尖輕輕點了點鬢邊:“對了二哥,你上次讓人送來的那支藍冰翡翠繡球花簪,可真好看!前幾日景瑞見了,還特意夸那玉色通透,雕工精巧呢。”
她忍不住彎了彎唇,語氣里滿是得意:“我當(dāng)時就跟他說,‘你瞧,我二哥眼光著實不錯吧?’哪像大哥,每次問他首飾好壞,都說‘喜歡便一律買下’,半點品鑒的心思都沒有。”
話音剛落,她微微側(cè)身,親昵地攏住蘇逸霄的胳膊,仰頭望著他,眼尾的笑意溫柔又帶著點狡黠:“哪像我們二哥,才華橫溢,風(fēng)度翩翩,偏生還眼力過人。挑的首飾不單合我心意,連旁人見了都要贊一聲好,真是把我們這些小女兒家的心思摸得透透的?!?/p>
蘇逸霄被她這番話說得失笑,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指尖觸到她腕間微涼的銀釧,語氣里的縱容更甚:“就你會哄人。不過那支簪子能合你心意,也算它的福氣了?!?/p>
話音剛落,他目光不著痕跡地往廊下侍衛(wèi)們立著的方向掃了一眼——納喇·善保依舊按著刀站得筆直,富察·傅恒垂著眼簾望著地面,瓜爾佳·景瑞的耳根似乎比方才更紅了些,眾人都維持著值守的姿態(tài),仿佛方才那句“景瑞都夸呢”從未入耳
蘇逸霄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了然,很快收回視線,重新落在若璃臉上,指了指案上的柏子粉:“磨了這許久,手該酸了吧?讓云香云林接手便是,何苦自己費這力氣?!?/p>
……
若璃握著銀勺的手頓了頓,笑著搖頭:“這些柏子磨起來不算什么大工程,慢工出細活罷了。再說了,什么都讓云香、云林來做,我自己倒成了甩手掌柜,那還有什么意思?親手弄出來的香,聞著才更合心意呢。”
她轉(zhuǎn)頭看了眼正侍立在旁的兩個丫鬟,眼底漾著促狹的笑:“我們云香啊,是我的庫房管理婆,哪只匣子裝著什么香料、哪樣器具收在哪個角落,她記得比我還清,這精打細算的本事可不能埋沒在磨粉上;云林呢,一手梳頭的功夫頂好,盤的髻又穩(wěn)又好看,描眉畫眼也合我心意,這雙專司梳妝的巧手,更不能讓柏子粉磋磨壞了?!?/p>
云香聞言,忍不住抿唇笑道:“娘娘又拿奴婢們打趣了,能為娘娘做事,是奴婢的本分?!痹屏忠哺?,手里的團扇搖得更輕了些,扇風(fēng)里都帶著笑意
蘇逸霄看著這主仆融洽的模樣,嘴角也跟著揚起淺淡的弧度,目光掃過案上精致的碾子與篩子,輕聲道:“你呀,總有這么多道理。既喜歡自己動手,便慢點弄,仔細別累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