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剛蒙蒙亮,若璃便醒了。窗紙上透著淺淡的晨光,混著廊下掃雪的輕響鉆進來,倒讓她沒了再賴床的心思——畢竟在蘇府只住兩晚,今晚已是最后一夜,明日就得回圓明園去,這寶貴的時光,自然要攥在手里細細用
她起身時,云林已捧著衣裳候在床邊。那身蔥黃色的冬季漢服裙攤在錦凳上,織錦緞面在晨光里泛著細膩的光澤,厚實得像裹了層暖陽
裙身繡滿了金線菊花,橙黃與明黃的絲線在花瓣邊緣自然過渡,針腳細得幾乎看不見,只瞧著那花瓣微微翻卷,活脫脫像是被秋風(fēng)拂過,正顫巍巍地舒展著
花蕊處用深黃絨線勾出細密的絨毛,摸上去軟乎乎的,花心嵌著顆蜜蠟珠,不大不小,剛好綴在中央,晨光落上去,便漾開一圈溫潤的暖黃
裙擺里頭悄悄夾了層薄絨,指尖探進去碰了碰,暖得像揣了團小炭火,想著走在府里的回廊上,定不會受凍
云林替她系好裙帶,轉(zhuǎn)身取過梳妝匣。梳了個松松的墮馬髻,青絲垂在頸側(cè),添了幾分慵懶。簪上那支珍珠菊花步搖時,云林特意將墜子往耳后挪了挪,走動時,珍珠串便輕輕晃著,碰在耳垂上涼絲絲的
鬢邊再斜插一朵菊花珠花,珠花的金線與裙上的繡線渾然一體,遠遠瞧著,倒像把園子里遲開的秋菊都別在了發(fā)間
若璃對著銅鏡轉(zhuǎn)了轉(zhuǎn),裙角的菊花隨著動作輕輕擺動,仿佛滿室都飄起了金秋的暖香
她抬手理了理鬢發(fā),指尖觸到微涼的珍珠,心里忽然漾起股急不可耐的暖意——得趕緊去找娘,昨兒帶回的玫瑰酥還沒和她一起嘗呢,還有那瓶“天籟心音”香料,也該教娘怎么調(diào)著用才最合心意
……
腳步輕快地跨出房門,廊下的積雪已掃得干凈,露出青石板的紋路。若璃提著裙擺往母親的院落走,裙上的金線菊花在晨光里閃閃發(fā)亮,像把這短暫的團圓時光,都繡進了衣角的暖黃里。
……
蘭馨苑的暖閣里,地龍燒得正旺,臨窗的紫檀木架上擺著盆水仙,碧葉間綴著幾?;ò?,透著清潤的水汽
若璃掀簾進來時,蘇夫人正坐在鋪著軟墊的玫瑰椅上,身上穿件月白繡玉蘭花的褙子,領(lǐng)口滾著圈銀狐絨,烏黑的發(fā)髻梳得一絲不茍,只簪了支翡翠扁方,見她進來,便放下手里的茶盞,眉眼彎得溫和:“醒得這樣早?我還想著讓小廚房把你愛吃的玫瑰杏仁羹再溫會兒?!?/p>
“惦記著娘,就睡不著啦?!比袅χ哌^去,將食盒放在手邊的花梨木桌上,打開時,描金瓷盒里的玫瑰酥泛著油亮的光,層層酥皮像極了半開的花瓣,“這是園里小廚房新做的,用的是昨兒剛摘的重瓣玫瑰,您嘗嘗?!?/p>
蘇夫人拿起一塊,指尖捏著酥皮的輕薄,剛咬一口,甜潤的玫瑰香便在舌尖漫開,混著蜂蜜的醇厚,不膩不烈,正合心意。她瞧著女兒眼里的期待,笑道:“比府里廚子做的多了點清勁,果然是園子里的花更養(yǎng)人?!?/p>
若璃聽得歡喜,又從妝匣里取出那瓶“天籟心音”香料,琉璃瓶身剔透,里頭的香丸滾著淡淡的金粉?!斑@是我照著古方調(diào)的,您聞聞?!彼伍_塞子,取了一粒放進銀制香薰球里,掛在炭盆邊的銅鉤上
不過片刻,暖閣里便漫開清潤的香氣——先是葡萄的清甜,帶著點微酸的水汽,像春日架下剛摘的果子;接著是佛手柑的清爽,混著陽光曬過的草木氣,漸漸漫成一片溫煦的香氛,倒比窗外的雪天多了幾分春夏的鮮活
“這香氣倒特別?!碧K夫人深吸一口,目光落在女兒鬢邊的珍珠步搖上,那珍珠隨著她說話輕輕晃動,映著炭盆的火光,“比書房里的檀香多了點活氣,放在臥房里正好。”
若璃挨著母親坐下,蔥黃色裙擺在軟墊上鋪開,裙上的金線菊花在暖光里閃閃發(fā)亮:“娘喜歡就好。說起來,我還有罐花蕊夫人呢,是安常在她離開圓明園時特意讓人送來的,說是復(fù)原了花蕊夫人的古方?!彼讣廨p輕撥弄著香薰球的銀鏈,“我已經(jīng)備下禮了,想著夏日避暑時她若再來圓明園,回了就是”
……
蘇夫人聞言,抬手輕輕撫過女兒的鬢發(fā),指尖拂過那支珍珠菊花步搖時,步搖上的珍珠微微晃動,映得暖閣里的光都柔和了幾分
她溫聲道:“你心里有數(shù)便好。早陣子你大哥回來,說起甄府的事——那日莞嬪來求你,你做得對?!?/p>
掌心的溫度落在若璃發(fā)頂,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她頓了頓,聲音又輕了些,像落進棉絮里的雪:“不必覺得有什么過意不去,這世間的路,原就是各走各的,各有各的定數(shù)?!?/p>
若璃往母親懷里靠得更緊些,鼻尖蹭到她衣襟上淡淡的玉蘭香,那香氣混著“天籟心音”的花果甜,暖得人心里發(fā)漲。她悶聲應(yīng)道:“娘放心,我曉得的?!?/p>
暖閣里的香氣愈發(fā)濃郁,將母女倆的低語裹得溫溫柔柔
蘇夫人輕輕拍著女兒的背,目光落在炭盆邊跳動的香薰球上,琉璃球里的火光明明滅滅,在若璃蔥黃色的裙角投下細碎的光影,像把歲月的安穩(wěn)與綿長,都細細密密織進了這短暫的團聚里,連窗外的風(fēng)雪都顯得遠了,只余下滿室的暖
……
暖閣里的香薰球還在悠悠轉(zhuǎn)著,若璃和母親又說了許久,從安常在的花蕊夫人香談到園子里來年要種的新菊,直到日頭爬上窗欞,才想起該去給祖父請安
……
蘇敬銘的書房里,線裝書堆得半人高,泛黃的紙頁間夾著些朱筆批注的小箋,老爺子正佝僂著背,對著案上一疊詩箋細細琢磨,指尖在“采菊東籬下”的句旁輕輕點著
若璃輕手輕腳掀簾進來,靴底踩在鋪著厚氈的地上悄無聲息,剛要喚一聲“祖父”,就被他笑著招手叫到跟前:“來得正好,昨兒從老友處得一闋詠菊的《鷓鴣天》,你且品品這‘冷香銷盡晚霜痕’的意境,比你去年填的那首如何?”
若璃湊過去,鼻尖幾乎要碰到詩箋,宣紙上的墨跡還帶著點新研墨的清苦氣
她逐字逐句讀了兩遍,忽然笑起來,鬢邊的珍珠步搖輕輕晃著:“說起菊花,孫女兒倒想起秋日里的趣事。姜忠敏尋了二十多種珍品菊送到萬方安和,什么‘墨麒麟’的紫黑如緞,‘雪珠紅梅’的粉白綴點,開得滿院都是。我瞧著那盆‘綠云’最妙,花瓣卷得像團淡青的霧,風(fēng)一吹就晃悠悠的,一時興起便填了首小令呢?!?/p>
她清了清嗓子,挺直脊背朗聲念道:“一夜西風(fēng)萬木凋,東籬菊綻韻偏嬌。金英吐蕊凌霜秀,玉瓣搖香映月妖。辭俗世,遠塵囂,孤高品性自難描。寧同秋雪埋芳骨,不向春光折細腰?!蔽惨袈鋾r,案上銅爐里的檀香恰好飄過來一縷,混著她的聲音,倒真有幾分秋菊凌霜的清勁
蘇敬銘捻著花白的胡須,等她念完,指尖在“映月妖”三字上輕輕點了點,力道卻帶著幾分篤定:“‘妖’字雖活,像極了那‘墨麒麟’開得張揚的模樣,卻少了菊骨子里的清貴。換個‘嬈’字如何?‘嬈’有嬌柔,卻藏著股不肯折腰的硬氣,既見籬邊嬌態(tài),又含霜里風(fēng)骨,倒更合了‘寧同秋雪埋芳骨’的性子。”
若璃眼睛一亮,忙取過案邊那支紫毫小筆,蘸了點研得極細的松煙墨,在“妖”字上輕輕圈了圈,旁邊補寫個“嬈”字
墨跡在灑金宣紙上慢慢暈開,那點提按間的靈動,倒比原先更添了幾分雅致,像給秋菊添了層恰到好處的霜色
祖孫倆就著詩詞的平仄對仗絮絮叨叨說開了,從“凌霜秀”的“秀”字該重幾分筆力,到“埋芳骨”的“埋”字是否太沉,老爺子時不時引經(jīng)據(jù)典,若璃便湊在一旁點頭應(yīng)和,偶爾插句嘴說“那日見的‘金背大紅’開得最是‘嬈’”,案上的白瓷碟里,新剝的松子仁堆得尖尖的,被兩人時不時捏起一粒,混著墨香嚼得滿嘴清甘
窗外的雪光透過糊著云母紙的窗欞照進來,落在攤開的詩箋上,暖得像鋪了層碎金,連空氣里都飄著股新舊時光交織的溫潤
……
……
從祖父書房出來,若璃腳步輕快地往二哥蘇逸霄的書房去。剛繞過廊下那叢壓著雪的臘梅,一股清潤的香氣便漫了過來——先是柏子的沉厚如古木覆雪,而后芙蕖的水潤似露落青荷,層層疊疊纏在一處,正是她秋日里調(diào)的那爐香,在寒冬里竟透出幾分鮮活的秋意
掀簾時,暖閣里的光正落在西墻上,她臨的《秋浦蓉賓圖》已被妥帖地掛在紫檀木軸上
墨色的荷葉或卷或舒,芙蓉花瓣帶著露般的暈染,連石上小憩的翡翠鳥都似要振翅,日光斜斜照過,筆鋒間的飛白竟真有幾分原作里秋日天光的清透
“二哥竟真的掛起來了!”若璃眼睛一亮,快步走到畫前,指尖輕輕拂過裝裱的月白綾子,語氣里滿是藏不住的雀躍,“我還想著剛送來,總得擱幾日才肯往外拿呢。”
目光一轉(zhuǎn),見博古架旁的銅熏爐正裊裊吐著煙,她便往爐邊湊了湊,袖角掃過爐身的纏枝紋,掩唇輕笑:“只是這香……我調(diào)它時原想著配秋日荷塘,荷風(fēng)穿葉時聞著最是清潤。如今寒冬臘月的,你倒燃得正好,倒像把一池秋水搬進了暖閣,不覺得這芙蕖氣里藏著點涼意?二哥總愛反季用香,就不怕凍著你的筆墨?”
蘇逸霄正臨著《蘭亭序》,聞言抬眼,筆尖的墨在宣紙上暈開個小點兒,他擱下筆笑:“冬日炭火氣重,滿室都燥得慌,聞點清潤的才醒神。再說你這香里的芙蕖氣,混著柏子的暖,倒像把秋陽鎖在了屋里,正好配你這畫里的荷——你瞧這墨荷沾著香,倒比原作多了幾分活氣?!?/p>
他說著,指了指案上那方端溪硯,硯臺里的墨汁泛著瑩潤的光:“剛研了徽墨,膠輕煙細,你要不要試試?前日得的那支紫毫筆,筆桿是湘妃竹制的,泛著溫潤的紅,筆鋒挺括,正合你畫荷的力道?!?/p>
若璃原想擺手,目光卻被那支紫毫筆勾住,心念一動便笑著應(yīng)了:“既如此,我便試兩筆,可別嫌我手生?!?/p>
說著走到案前,先凝神看了看墻上的《秋浦蓉賓圖》,再提筆蘸了墨,手腕輕轉(zhuǎn),在宣紙上勾勒起來
筆尖落處,一朵半開的芙蓉漸漸成形,花瓣邊緣帶著自然的卷曲,已有幾分畫中荷影的靈動
她正想補兩筆葉脈,手腕忽然被輕輕握住——蘇逸霄不知何時已悄立身側(cè),掌心溫溫地覆在她手背上,帶著硯臺邊清苦的墨香,混著他袖口沾染的書卷氣,倒比爐里的香更讓人安心
“筆鋒再松些,墨色稍淡些?!彼曇袈涞脴O近,像落在耳畔的一片羽毛,帶著笑意的尾音輕輕晃著。握著她的手緩緩移動時,指尖的力道恰好能引著筆鋒,卻又不奪了她原本的意趣
筆尖在宣紙上掠過時,墨色果然淡了幾分,像被秋陽曬透的花瓣,蒙著層朦朧的通透感,連紋路都變得柔和。他又輕輕引著她轉(zhuǎn)腕,筆尖在花瓣邊緣掃出幾縷細碎的飛白,像晨露剛從瓣尖滾落,留下淺淺的水痕,那清潤感竟比畫里的芙蓉更添了幾分活氣
若璃順著他的力道落筆,只覺腕間的溫暖混著筆鋒的墨香,倒像真的站在了秋日荷塘邊,連風(fēng)里都飄著芙蕖的甜
若璃忍不住笑,眼尾彎成月牙,筆尖還懸在紙上:“二哥這是怕我毀了你的好宣紙,特意親自上陣補救呢?”
蘇逸霄松開手,指尖輕輕蹭過她腕間的銀鐲,留下點墨香。他望著紙上那朵芙蓉,花瓣邊緣的飛白像沾了晨露,眼底漾著溫和的光:“是怕你藏拙。你畫荷最擅捕捉那點露氣,方才太拘謹,倒失了平日里的靈動。”
他轉(zhuǎn)身取過黃銅鎮(zhèn)紙,鎮(zhèn)紙面上鏨著細密的纏枝紋,輕輕壓在畫紙一角?!澳闱?,”他側(cè)頭看她,聲音里裹著暖爐的溫度,“配著這柏子芙蕖香,倒像把秋日荷塘的靈氣都收進這方寸之間了——香里有荷影,畫里有香魂。”
若璃低頭看著畫,又聞了聞爐里漫出的香,忽然覺得這寒冬臘月的書房里,竟真藏著片秋日的荷塘,連空氣都潤潤的,帶著點芙蕖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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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去大哥蘇逸塵的屋子時,他剛從演武場回來,玄色勁裝的衣角還沾著未消的雪沫,帶著一身凜冽的寒氣,正對著案上攤開的輿圖出神
屋里沒燃香,只飄著淡淡的木樨皂角味,清清爽爽的,倒比熏香更讓人安心
案角擺著只月白釉暗刻纏枝紋茶盞,胎質(zhì)細膩得像凝脂,盞沿描著圈細如發(fā)絲的金線,里頭還剩小半碗木樨清露,琥珀色的茶湯里沉著幾粒未化的桂花,映得釉色愈發(fā)溫潤
旁邊堆著幾本兵書,書頁邊緣都被翻得起了毛邊,卻襯得那茶盞愈發(fā)雅致
“大哥還在忙?”若璃輕手輕腳走過去,目光落在茶盞上,忍不住嗔笑,“這清露都快見底了,我今年秋天再給你多做兩罐。到時候在木樨里摻點金菊,熬成膏子存著,沖茶時挖一勺,又有桂花香的甜,又帶菊的清,解火還潤喉,保管比現(xiàn)在的更合心意?!?/p>
蘇逸塵聞聲轉(zhuǎn)過身,肩頭的寒氣被屋里的暖烘得漸漸散了,見她進來,臉上立刻漾開爽朗的笑意:“好啊,我就盼著你這手藝呢。前兒喝見底時還想著,該讓你二哥去園子里問問,能不能再討些來。”他目光掃過她蔥黃色的裙角,又落回她臉上,“剛從你二哥那兒來?”
若璃笑著點頭,想起方才的趣事,眼里閃著促狹的光:“可不是!二哥正用我秋日調(diào)的柏子芙蕖香呢,我說他大冬天燃這香,倒像把秋池的涼氣搬進了屋,透著冷。他倒振振有詞,說配著我臨的那幅《秋浦蓉賓圖》正好,還說聞著清潤,能醒神?!?/p>
蘇逸塵聽著,伸手替她拂去肩頭沾的一點細碎雪粒,指尖觸到她鬢邊微涼的珍珠,動作輕柔得很:“你們兄妹倆,倒總在這些小事上較真?!?/p>
他轉(zhuǎn)而指了指案上的一個紫檀木錦盒,“前幾日得塊上好的和田暖玉,白潤得像凝脂,就讓玉雕師傅照著你去年畫的那幅《寒菊圖》雕了個佩。你瞧瞧合心意不?”
若璃忙打開錦盒,里頭的玉佩靜靜躺著,瑩白的玉面上,一朵菊花瓣瓣分明,連最纖細的花蕊絨毛都雕得根根清晰,花瓣邊緣還留著點天然的玉皮,像沾了層薄薄的秋霜
她指尖輕輕碰了碰玉面,溫涼的觸感順著指尖漫上來,頓時笑得眉眼彎彎:“大哥竟還記得我那幅畫,這雕工比我畫的還傳神呢!”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又落了起來,簌簌地打在窗紙上,像撒了把碎鹽。屋里卻暖融融的,木樨清露的甜混著兄妹倆的笑語,把這最后一日的相聚,烘得愈發(fā)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