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逸塵目光轉向門外候著的幾個太監(jiān)，抬手輕輕示意了一下。小夏子立刻心領神會，引著拎著樟木箱子的太監(jiān)們輕步走入內室，將箱子穩(wěn)穩(wěn)擱在空地上

“這是什么呀？”若璃聞聲抬頭，從臂彎里撐起半個身子，好奇地望著那幾口沉甸甸的箱子

蘇逸塵看著她眼里的疑惑，語氣帶著幾分笑意：“你前陣子不是念叨，庫房里的料子和擺件空了一大半，連做新香的配飾都不夠挑了么？”

話音剛落，云香和云林已上前打開了三口樟木大箱子——箱內鋪著暗紅色錦緞，上面滿滿當當地碼著各色珍寶：鴿血紅的珊瑚枝、瑩白的象牙雕件、剔透的瑪瑙原石、圓潤的東珠串子，珠光寶氣看得人眼花繚亂。最惹眼的是單獨擺在一旁的一套藍瑪瑙茶具，色澤溫潤如深海，在光下泛著細膩的光澤

若璃眼睛一亮，立刻直起身，伸手拿起一只藍瑪瑙茶盞在手里細細把玩。指尖撫過杯壁，觸感光滑冰涼，杯身的天然紋路蜿蜒流轉，每一只的紋路都獨一無二，巧奪天工

“這茶具是承翊特意尋了上好的藍瑪瑙，在玉翠樓盯著匠人做的，知道你愛這些精巧物件。”蘇逸塵解釋道，目光里藏著對晚輩心意的認可

若璃又轉頭看向那幾口箱子，眼底滿是驚訝：“怎么送了這么多來？也太破費了。”

“不多?！碧K逸霄在一旁接話，語氣帶著慣有的寵溺，“你調香、做擺件都用得上，庫房填得滿些，往后也省得你惦記?！?/p>

……

蘇逸霄忽然想起什么，指尖無意識地敲了敲桌面，隨即轉頭看向若璃，眼神里滿是促狹，語氣帶著幾分哭笑不得的調侃：“你這丫頭，我昨晚除夕守歲時在廊下站了會兒，才看清那些女眷、小輩們身上戴的眼熟物件——原來你把庫房里的寶貝都快送空了。”

他掰著手指細細數來：“那支琉璃萬佛鐲、幾匣子珠寶珠子、紅寶石蝴蝶發(fā)釵、冰藍翡翠發(fā)簪、藍寶石發(fā)釵，還有綠松石十八子、翠嵌珊瑚松鶴耳環(huán)、芙蓉玉蝶戲花項圈、淡藍珍珠項鏈，眼碧璽梅花簪、西瓜碧璽纏枝簪、冰藍翡翠蘭草發(fā)簪、冰紫翡翠蝶戲花發(fā)釵……”

數完又無奈一嘆：“竟全被你大方送了人！這還只是能戴在身上的首飾，更別提那些看不見的屏風擺件、孤本香方了，怕是也沒少往外送?！?/p>

說著，他探過身，無奈地搖了搖頭，屈起指節(jié)輕輕點了點若璃的額頭：“依我看啊，除了這屋子里釘死的裝飾、垂著的珠簾、墻上掛著的字畫搬不動，你怕是連自己都要跟著送出去才甘心?！?/p>

“嚶……”若璃被他點得猛地縮了縮脖子，鼻尖微微皺起，臉頰也跟著鼓了起來，活像只受了委屈又沒法反駁的小獸

……

蘇逸霄見她這模樣，語氣瞬間軟了下來，卻依舊帶著幾分鄭重：“不是可惜你送出去的東西，是你送得實在太多太隨意了。她們每次來請安，說幾句話讓你開心了要送，撒個嬌討你歡喜了也要送。璃兒，你這樣會把她們的胃口喂大的?！?/p>

他頓了頓，目光里添了幾分擔憂：“若有一天，你精力不濟送不動了，或是不想送了，她們未必會體諒你的難處，反而可能因為習慣了你的饋贈，生出怨氣來?！?/p>

這番話清晰地落在蘇逸塵與傅恒耳中。蘇逸塵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指節(jié)無意識地摩挲著杯沿，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他常年駐守邊關，竟不知妹妹在京中是這般無節(jié)制地饋贈，逸霄說得在理，這般縱容確實容易埋下隱患

傅恒則垂眸望著袖口的銀線暗紋，指尖悄悄攥緊，心里泛起一陣難言的酸澀，她總是這樣，把旁人的歡喜看得比什么都重，卻從沒想過為自己多留一分余地

……

若璃聞言，慢慢抬起眼眸，長長的睫毛輕輕顫了顫，聲音軟乎乎的，帶著幾分自己都沒察覺的委屈：“可……可那時她們圍著我說話、撒嬌的時候，我的確是開心的呀。”

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摳了摳斗篷的絨毛，又小聲補充道：“不過后來我也慢慢意識到了，送得太頻繁了些，這陣子已經送得少了點?！?/p>

話音剛落，蘇逸霄、蘇逸塵和傅恒三人的目光便一同落在了她身上。蘇逸霄眼底的無奈里多了幾分了然，蘇逸塵蹙著的眉頭稍稍舒展，而傅恒望著她眼底那點細碎的局促，心里的酸澀又淡了些，只剩滿滿的憐惜

若璃扁了扁嘴，聲音里帶上了點鼻音，像是在跟人撒嬌般抱怨：“哎呀，我也不想的，可她們那些好話、軟乎乎的親近，就跟糖衣炮彈似的，我實在有些受不住嘛?！?/p>

話說到最后，她自己先蔫了下來，垂著眼眸盯著桌面，心里頭泛起一陣酸澀——那些送出去的珍寶，哪一件不是哥哥們費盡心思為她尋來的？想到這兒，鼻尖一酸，眼淚就忍不住涌了上來

“唔……”她慌忙抬起手，用指腹輕輕蹭了蹭泛紅的眼角，想把那點濕意擦掉，卻越擦越明顯

蘇逸霄見狀，連忙放柔了語氣，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語氣里滿是懊惱與心疼：“別哭呀，璃兒，二哥不是要怪你，就是怕你往后受委屈?！?/p>

……

傅恒見若璃眼角泛紅，那點晶瑩的淚珠幾乎要滾落，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覺地蜷了蜷，喉間動了動，卻終究只化作一聲極輕的嘆息，目光牢牢鎖在她身上，滿是無措的憐惜

蘇逸塵放下茶盞，沉厚的聲音里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沒事，多大點事，別哭了?！?/p>

他頓了頓，看向若璃的眼神柔和了許多，“往后你就在園子里安心住著，沒人能擾你。再說，過幾年承翊在朝里站穩(wěn)了腳跟，大哥也從邊關退下來，回蘇府閑賦，到時候也能時不時過來看看你，護著你?！?/p>

若璃聽了，噙著眼淚的眼睛亮了亮，順著話頭點了點頭，隨即又歪著腦袋，帶著幾分懵懂的好奇追問：“大哥，你那時候怕是還不到四十吧？這就要養(yǎng)老啦？”

這話一出，蘇逸霄先忍不住笑出了聲，指尖點了點她的發(fā)頂：“你這丫頭，就會抓著話柄打趣你大哥?！备岛阋哺鴱澚藦澊浇?，眼底的沉郁被這輕快的氛圍驅散不少

蘇逸塵無奈地搖了搖頭，屈起指節(jié)在她額頭上輕飄飄敲了一下，語氣里帶著幾分縱容的嗔怪：“就你機靈，橫豎到時候能護著你便是?！?/p>

……

若璃忽然一拍額頭，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緊事，連忙轉向傅恒，眼睛亮晶晶的：“噢對了傅恒，差點忘了告訴你！你要有外甥了！瑯嬅如今已經懷了九個月，大夫說一月里就要生了?！?/p>

傅恒聞言，緊繃的唇角緩緩漾開一抹淺淡的笑意，眼神也柔和了幾分，點頭應道：“嗯，我知道的，母親給我寫了信，都細細說了?！?/p>

只是這笑意未達眼底，他垂眸的瞬間，眼底飛快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母親的家書里，除了提及妹妹孕期的瑣事，總繞不開蘇家，更三番五次提起若璃，字里行間的試探與算計，讓他滿心不適

傅恒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想起母親信里的話——她篤定瑯嬅懷的是男胎，字里行間滿是期許，還特意提了句“若是個康健的小子，往后若能像寶親王幼時那般，常伴貴妃娘娘身側練字學禮，便是這孩子的福氣”。

這話像塊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壓在他心頭。他分明瞧得明白，母親哪里是盼著孩子得教導，不過是想借著這層由頭，讓富察氏與若璃、與蘇家綁得更緊。這般刻意的算計，落在若璃身上，只讓他感到一陣強烈的沉郁與抵觸

他心頭更沉了幾分——瑯嬅自小由母親教養(yǎng)長大，性子和心思早已被刻上了富察家的印記

如今她尚在王府，便已隱隱透出這般心思，若將來真如母親期盼的那般入了宮、成了皇后，眼界與野心只會更甚

到那時，她若為了富察家的前程，或是為了自己的后位，拿著兄妹情分來求他，讓他去攀附若璃、去聯結蘇家……傅恒閉了閉眼，不敢再往下想

那份來自至親的裹挾與算計，光是預想，就讓他生出一陣生理性的抵觸

傅恒垂眸望著若璃同蘇逸塵、蘇逸霄說笑的模樣，她眼底的光亮柔和得像春日暖陽，可他心里那點沉郁卻越發(fā)濃重，思緒不由自主地飄遠

……

若真到了那天，瑯嬅生下的若是個聰慧討喜的皇子，寶親王素來看重子嗣，見孩子伶俐，定會滿心歡喜

屆時瑯嬅再在他跟前軟語相求，提一句讓孩子常伴若璃左右學些規(guī)矩禮數，會不會也慢慢松了口，轉而向若璃提及此事？

而若璃性子本就溫和心軟，最是重情，對著寶親王的請求，向來不忍輕易拒絕。這般一環(huán)扣著一環(huán)，最后……他不敢再深想下去，只覺得喉間發(fā)緊，連呼吸都帶著幾分滯澀

……

傅恒望著若璃笑靨如花的側臉，烏潤的長發(fā)隨著她說話的動作輕輕晃動，發(fā)梢掃過肩頭的弧度都溫柔得晃眼，映得她眉眼愈發(fā)澄澈溫潤，可他心底那股因富察家算計而起的沉郁，卻陡然翻涌成一陣尖銳的悵惘，像細針密密麻麻扎著心尖，連呼吸都帶著滯澀的疼

他近乎執(zhí)拗地在心里無聲叩問：為什么？為什么偏偏晚了近一年才相遇？

若是自己能在十四歲那年，就遇見十五歲的她——遇見那個尚在蘇府待字閨中，跟著母親學制香、隨二哥研詩畫，還未被列入選秀名單的若璃，是不是一切都會不同？

若能早在她十五歲時便相識，借著兩家舊誼常去蘇府走動，讓她看見自己藏在少年青澀下的真心，讓蘇家兄長們知曉自己的懇切，是不是就能在蘇家為她考量歸宿時，爭得一絲微不足道的機會？

會不會，雍正元年那份冰冷的選秀名單，便成了與她無關的文書，而他，也能鼓起勇氣求告父母登門提親，憑著富察家的門第與自己的赤誠，有底氣將她娶進門，讓她不必踏入這宮墻半步？

即便后來她因家族交易入宮，哪怕在圓明園萬方安和過得自在，終究逃不過旁人的窺探與算計，那些煩擾何曾斷過？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藤蔓般死死纏上心頭，越纏越緊，連呼吸都跟著發(fā)悶

他指尖攥得發(fā)白，指節(jié)泛出冷硬的青白，目光卻不敢從她笑靨上移開——不甘心啊，傅恒在心底狠狠翻涌著這三個字

就晚了這一年，便連靠近她、觸碰她衣角的機會都成了奢望

他明知她在宮中無需侍寢、未曾生子，可這份身份的天塹，早已將兩人隔在云泥兩端

多少個午夜夢回，他都在描摹她的眉眼，傅恒猛地垂眸，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淺影，死死將眸中翻涌的燙意掩了去

那是混雜著不甘、遺憾與隱秘情愫的灼熱光色，滾燙得幾乎要灼穿眼底，他不敢讓她看見分毫——怕這太過洶涌的情意，會燙到她，更怕給她招惹來半分不該有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