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蕩蕩東廂房外，寒氣尚未散盡，檐角殘雪折射著淺淡天光

剛從萬方安和辭行的意歡與青櫻并肩走來，身后跟著晰月與海蘭，幾人踏著階前余雪，腳步輕緩——綠筠身子重，正在自個兒院里養(yǎng)胎，便由她們四人代來，給剛?cè)雸@的富察福晉問安行禮

守在門外的素練與富察福晉的貼身侍女見了，連忙上前半步，屈膝躬身行禮，聲音恭敬：“意歡側(cè)福晉、青櫻側(cè)福晉，晰月格格、海蘭格格，安好?！?/p>

意歡微微頷首，青櫻順勢開口，語氣溫和：“勞煩通傳一聲，我等特來給富察福晉請個安。”

……

“是。”素練應(yīng)聲，輕步掀簾入內(nèi)通傳

東廂房內(nèi)暖爐燒得正旺，地龍的熱氣裹著淡淡的熏香，卻壓不住一室沉滯

瑯?gòu)弥讣鉄o意識摩挲著腕間琉璃萬佛鐲，眉頭微蹙

富察福晉端坐在玫瑰椅上，指尖絞著帕子，方才與傅恒的爭執(zhí)余緒未平

傅恒則獨自立在桌邊，指腹反復(fù)摩挲著早已涼透的青瓷茶盞，目光落在盞中沉底的茶葉上，沉默不語

……

“福晉，富察夫人，傅恒大人，”素練輕手輕腳邁進屋，聲音壓得極低，“意歡側(cè)福晉、青櫻側(cè)福晉帶著晰月格格、海蘭格格來了，說是特來給夫人見禮?！?/p>

瑯?gòu)妹偷靥ы鄣椎拿悦Ｉ⑷追?，坐直了身?/p>

富察福晉也連忙回過神，抬手理了理袖口的暗紋，臉上迅速堆起溫婉和煦的笑意

傅恒放下茶盞，腳步輕挪，走到不遠(yuǎn)處的窗欞旁，背對著門口站定，墨綠勁裝的背影依舊挺拔

“喚她們進來吧?！爆?gòu)玫穆曇敉钢?dāng)家主母的沉穩(wěn)

……

“是”素練應(yīng)著，順手將桌上涼透的茶盞一并收了，才轉(zhuǎn)身掀簾退出去

片刻后，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意歡、青櫻并肩在前，晰月與海蘭緊隨其后，四人掀簾而入。暖光漫在她們衣擺上，映得繡紋愈發(fā)清晰

“給福晉請安，給富察夫人請安?！彼娜她R齊屈膝行禮，聲音恭敬

……

“快起來，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禮?！备徊旄x笑著起身，語氣熱絡(luò)，目光在幾人臉上掃過

意歡、青櫻起身時，目光率先瞥見了窗欞旁的身影，海蘭也隨即注意到那抹墨綠勁裝——正是如今在蘇大將軍帳下任職的五品武官傅恒

三人連忙頷首問好：“傅恒大人?！蔽裸读算叮哺磻?yīng)過來，脆生生地補了句：“傅恒大人?！?/p>

傅恒緩緩轉(zhuǎn)過身，對著位份尊崇的意歡、青櫻微微俯身回禮，待看向晰月與海蘭時，神色稍緩，只溫和頷首示意

……

“快坐下吧，外頭天寒，仔細(xì)凍著。”瑯?gòu)媚樕涎_溫和笑意，抬手示意幾人入座，又隨口問道，“今日怎么回來得這樣快？方才我還和額娘念叨，想著你們在萬方安和定要多陪額娘坐會兒呢。”

富察福晉已先一步歸座，意歡、青櫻、晰月、海蘭四人依序在對面的玫瑰椅上坐下。傅恒也移步到不遠(yuǎn)處的空椅落座，指尖輕輕搭在椅柄上，神色依舊沉靜

……

素練很快領(lǐng)著侍女端來茶盤，青瓷茶盞里盛著滾燙的老君眉，茶香混著暖閣的熱氣漫開來。她將茶盞一一遞到幾人面前，又無聲退了出去，順帶輕輕合上了房門

意歡端著茶盞垂眸不語，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淺影

青櫻則淺笑著抿了口茶，目光落在瑯?gòu)寐∑鸬脑卸巧希瑤е鴰追株P(guān)切

倒是晰月性子最是活絡(luò)，剛坐穩(wěn)便忍不住開口，語氣里滿是雀躍：“可不是盡興嘛！額娘今日瞧著氣色好多了，精神頭也足。幸好元日早晨被王爺攔下了沒去請安，不然擾了額娘歇息，今日哪有精神陪我們玩？”

她頓了頓，眼底亮閃閃的，“我們方才和額娘玩‘猜花名’的游戲呢，用詩詞或是謎語做引子，誰猜對了花箋就歸誰，玉妍和香見也在，幾人鬧了好一陣子！”

海蘭在一旁溫婉附和，笑著補充：“額娘還即興作了詠鈴蘭的詩，詞句清雅，把鈴蘭的模樣全寫活了，意歡姐姐一猜就中。”

傅恒端起剛奉上的熱茶，指尖觸到溫?zé)岬谋K壁，聽到“氣色好多了”幾個字時，緊繃的肩線微微放松了些。他淺抿一口茶，茶香在舌尖散開，心底那點因方才爭執(zhí)而起的沉郁，也淡去了幾分

……

“聽著倒真是新鮮有趣?！备徊旄x笑著接話，語氣里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贊嘆，“娘娘素來心思巧，偏能想出這般雅致的玩法，也難怪你們玩得舍不得走?！?/p>

“可不是嘛！”晰月眼睛更亮了，身子往前湊了湊，掰著手指細(xì)數(shù)，“額娘的巧思多著呢！夏日里會讓人用細(xì)紗布縫了香囊掛在屋檐下，風(fēng)一吹，那香味若有若無的，清清爽爽；廊下掛的風(fēng)鈴也不是尋常樣式，全用寶石珠子、碧璽珠子串的，風(fēng)過處叮鈴作響，竟像清泉流過石縫的聲音，好聽極了！”

……

傅恒端著茶盞靜坐在一旁，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盞沿，聽著晰月口中那些細(xì)碎鮮活的日常，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萬方安和夏日的景致，唇邊幾不可察地漾開一絲淺淡的弧度

……

意歡抬眸看了晰月一眼，眼底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示意

晰月話說到一半，也猛地意識到自己只顧著念叨，倒顯得有些失了分寸，連忙笑著收了話頭，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掩飾

瑯?gòu)靡姞睿m時開口打趣：“額娘就是這般鮮活有趣，渾身有使不完的巧思。每次和她在一處，哪怕只是坐著說說話、看看畫，也總嫌時間過得太快，一轉(zhuǎn)眼就到了該走的時候?！?/p>

海蘭端著茶盞的手輕輕一頓，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傅恒的位置——他坐得離富察福晉和瑯?gòu)枚加行┻h(yuǎn)，神色雖平靜，卻透著幾分疏離，倒不像是尋常家人閑談的模樣她心里

暗暗思忖：方才進來前，許是這屋里剛起過爭執(zhí)？

……

青櫻只是端坐在一旁淺笑，偶爾附和著點頭，并不多言，眼底卻將這一室的氛圍瞧得真切

“娘娘性子喜靜，縱是待人和順，也終究需要個人時間，總不能時時被我們纏著?！?/p>

意歡終于開口，語氣清淡卻懇切。她心里還記掛著回去謄寫今日和若璃唱和的詩詞，便順勢將話頭轉(zhuǎn)向瑯?gòu)茫抗饴湓谒脑卸巧?，關(guān)切道，“福晉如今胎像已足，看著身子也沉，更要多歇著，萬不可勞神。我們今日過來見了禮，也不敢多擾，改日再來看您。”

青櫻立刻會意，跟著起身頷首：“是啊，福晉安心養(yǎng)胎才是頭等大事。我們就先告辭了。”

晰月和海蘭也連忙站起身，紛紛對著瑯?gòu)门c富察福晉行禮

“既如此，便不多留你們了。”瑯?gòu)眯χc頭，又吩咐素練，“替我送送幾位主子?！?/p>

……

意歡等人的腳步聲剛消失在院外，東廂房里的暖意仿佛都淡了幾分

……

富察福晉端起茶盞，指尖摩挲著冰涼的盞沿，輕聲開口，語氣里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審視：“不愧是吏部侍郎葉赫那拉永綬的女兒，意歡這孩子，心思是真細(xì)。”

她頓了頓，想起方才晰月戛然而止的話頭，又道，“哪怕一心只愛詩詞字畫，不喜后宅俗事，可一個眼神遞過去，就能讓高晞月立刻反應(yīng)過來收了話，這份通透和分寸，可不是尋常姑娘家能有的?！?/p>

她瞥了眼身旁垂眸不語的瑯?gòu)?，繼續(xù)說道：“從前聽你念叨，說烏拉那拉氏的青櫻剛?cè)敫畷r性子抑郁沉靜，瞧著總像揣著心事。今日一見，倒覺得她釋然多了，坐在這里安安靜靜的，淺笑不語，眼底卻分明藏著從容，半點不見往日的局促。”

“還有那個珂里葉特氏海蘭，”富察福晉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些，“看著溫婉不起眼，方才卻借著端茶的動作，悄悄掃了眼傅恒的座位——他離咱們遠(yuǎn)，明擺著是方才話說得不快活，這姑娘竟也瞧出了端倪，心思著實玲瓏?！?/p>

……

瑯?gòu)檬冀K垂著眼，指尖反復(fù)摩挲著袖口的纏枝蓮繡紋，眼底掠過一絲復(fù)雜，沒接話

富察福晉轉(zhuǎn)頭看向窗邊的傅恒，語氣重了幾分，帶著幾分“果然如此”的篤定：“傅恒，你方才也瞧見了吧？這王府里，哪有什么真正省油的燈。就算高晞月現(xiàn)在看著嬌憨沒心眼，那也不過是仗著娘娘偏愛她那份活潑，心里有恃無恐罷了。等將來沒了這份偏愛，或是牽扯到子嗣前程，她未必還能這般自在。”

……

富察福晉端著茶盞輕輕晃了晃，茶湯在盞中泛起細(xì)碎漣漪，她聲音輕得像落雪，卻字字清晰：“這王府里，也就那個蘇綠筠格格，瞧著是真老實，家世單薄，性子又軟，沒什么爭強好勝的心思，更談不上什么手段?！?/p>

話鋒微微一頓，她抬眼看向瑯?gòu)?，眼底多了幾分過來人的通透與凝重：“可你也別太放心。人是會變的，尤其是在宮里那種地方。她如今這般純良，不過是沒被逼到那份上。要是日后真入了宮，在后宮的腌臜里浸個三五年，見多了榮辱浮沉、子嗣爭斗，心思難保不會活絡(luò)起來——為了自己，更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再軟的性子，也得長出幾分棱角?！?/p>

瑯?gòu)靡琅f垂著眼，指尖深深掐進掌心的錦緞面料里，指節(jié)泛白，始終一言不發(fā)，只有肩頭細(xì)微的起伏泄露了心緒的翻涌

傅恒在一旁靜靜聽著，此時終于放下手中的茶盞，瓷杯與桌面相觸，發(fā)出一聲輕響，打破了室內(nèi)的沉滯

他抬眸看向富察福晉，神色平靜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清明，似要開口，又似只是無聲的反駁

……

富察福晉迎上傅恒投來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語氣帶著幾分“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篤定：“你不也看得清清楚楚？就說那個意歡，眼下是不爭不搶，可只要她愿意，憑瑯?gòu)萌缃竦男乃迹幢啬軌旱米∷?。?/p>

她指尖在茶盞沿上輕輕劃著圈，想起方才意歡靜坐時的模樣，又道：“你瞧她方才坐那兒，一身素凈衣裳，卻藏不住滿身的靈氣與沉穩(wěn)，哪像個尋常側(cè)福晉？更別提她日日陪著娘娘，潛移默化間，早沾了些娘娘身上那份通透從容的氣度?！?/p>

話音頓了頓，富察福晉輕嗤一聲，語氣里添了幾分復(fù)雜的嘆服：“呵，不愧是吏部侍郎永綬，眼光就是老辣。咱們這些滿族世家，都按著‘當(dāng)家主母’的模子，教女兒持家理事、周旋后宅；他倒好，專揀著娘娘過往的詩給意歡學(xué)——給皇上的、給已逝太后的，還有那些詠菊言志的，偏要先教她學(xué)娘娘的氣度胸懷、通透靈氣。這心思，可比咱們深多了?！?/p>

瑯?gòu)么怪?，指尖死死攥著袖口，富察福晉的話像細(xì)針，一下下扎在她心上，讓她想起意歡與若璃論詩時的默契，心底泛起一陣難言的澀意

……

傅恒坐在一旁，指尖摩挲著椅柄，始終沉默不語

他望著窗外飄落的細(xì)雪，眼底情緒難辨——額娘說得沒錯，可這份“靈氣沉穩(wěn)”，恰恰是意歡側(cè)福晉珍貴的地方，而非用來爭斗的利器

富察福晉忽然自嘲地笑了笑，那笑聲輕得像羽毛，卻帶著沉甸甸的苦澀：“說起來，咱們富察家如今的光景，實在沒什么可依仗的。你們父親在朝堂上向來謹(jǐn)小慎微，說不上什么硬話；你們大伯看著能在御前搭幾句話，可他膝下無子，后繼無人，再風(fēng)光也撐不起家族長遠(yuǎn)的體面?！?/p>

她的目光落在傅恒身上，語氣里終于泄出幾分真切的期盼：“如今全家的指望，也就落在你身上了。跟著蘇大將軍在邊關(guān)歷練這幾年，你總算熬成了五品官，往后只要穩(wěn)扎穩(wěn)打，定是未來可期。”

話鋒一轉(zhuǎn)，她又看向瑯?gòu)?，眼底的憂色濃得化不開：“瑯?gòu)媚銉赡昵澳苓x上嫡福晉，憑的可不單單是富察氏這滿族大姓的名頭。那時皇上考量的是當(dāng)家主母的端莊持重，你恰好合了這份標(biāo)準(zhǔn)。反觀意歡，那時雖有才情靈氣，皇上也不過是看在娘娘喜歡的份上，封了側(cè)福晉讓她多陪陪娘娘罷了?！?/p>

“可現(xiàn)在呢？”富察福晉的聲音陡然發(fā)緊，“這兩年她跟在娘娘身邊，身上那股子靈氣沒減，反倒添了從前沒有的從容沉穩(wěn)。那份氣度，可不是裝出來的?！?/p>

她攥緊了帕子，指尖泛白，終于將心底的恐懼說出口：“額娘我真是怕啊……怕瑯?gòu)媚愀捶€(wěn)，將來被這些后起之秀拉下來；更怕意歡真的生下一個聰慧的阿哥，萬一那孩子將來有了爭儲的心思，意歡為了兒子，哪還會是如今這副不爭不搶的模樣？”

富察福晉猛地看向傅恒，眼神里滿是急切的懇求：“傅恒，到了那時候，你怎么辦？你能眼睜睜看著富察氏落得一場空嗎？”

瑯?gòu)米谝慌?，額娘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鈍刀，在她心上反復(fù)切割

那些未說出口的質(zhì)疑與擔(dān)憂，被赤裸裸地攤開在眼前，讓她渾身發(fā)冷，指尖死死掐進掌心，疼得發(fā)麻

傅恒垂眸望著地面，長長的睫毛掩去眼底的情緒，只覺得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席卷而來

他能點醒她們對權(quán)柄的執(zhí)念，卻解不開這家族榮辱捆綁的死結(jié)，更擋不住后宮里那些看不見的暗流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