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煙把林昭的病歷拍在解剖臺上時,紙張邊緣卷起一道毛邊。
“先天性心臟病,十四歲確診?!彼讣鈩澾^“建議安裝心臟起搏器”的診斷,“但林昭的遺書里沒提過?!?/p>
裴宿翻到病歷最后一頁,鋼筆尖在“意外險受益人”欄頓?。骸笆芤嫒耸请p胞胎妹妹,林默?!?/p>
小滿的筆記本電腦突然發(fā)出“?!钡囊宦暋K郎惤聊?,睫毛在冷光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子:“蘇阿姨,林默的初中日記更新了?!?/p>
屏幕上的字跡歪斜,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執(zhí)拗:“姐姐說我的心臟是殘次品,可她不知道,她的‘星芒’項鏈,是用我的手術(shù)費買的?!?/p>
“手術(shù)費?”裴宿挑眉,“林昭當(dāng)中學(xué)老師,月薪不過八千?!?/p>
“查林昭的銀行流水。”蘇煙說,“重點看手術(shù)前三個月的支出?!?/p>
解剖室的電話響起,小滿接起來,遞給蘇煙時指尖微顫:“法醫(yī)人類學(xué)組。”
蘇煙按下免提,消毒水味里混著電流雜音:“蘇法醫(yī),死者耳后DNA比對結(jié)果有誤?!?/p>
“什么?”
“樣本被污染了。”對方頓了頓,“死者耳后的皮膚組織里,檢測到抗凝血劑成分?!?/p>
裴宿猛地抬頭,喉結(jié)動了動:“抗凝血劑?林昭有心臟病,長期服用華法林?!?/p>
“但死者是蘇明薇?!碧K煙喃喃,“她沒理由服用抗凝血劑?!?/p>
解剖室的冷光燈突然閃爍,像有人在開關(guān)處反復(fù)試探。
小滿指著電腦屏幕,聲音發(fā)緊:“蘇阿姨,林默的日記里還有段。”
屏幕上的字跡被水暈開,勉強能辨認:“姐姐說,她要把我的心臟捐給需要的人??晌抑?,她是想讓我‘消失’?!?/p>
“消失?”裴宿重復(fù),“林昭自殺前,林默去過她家?”
“查監(jiān)控?!碧K煙說,“林昭小區(qū)的監(jiān)控,二十年前自殺前三天?!?/p>
裴宿翻出檔案,調(diào)出監(jiān)控截圖:“六月十五號晚上十點,林默敲開林昭的門,手里提著保溫桶。”
“保溫桶里裝的是什么?”
“醫(yī)院開的營養(yǎng)液?!迸崴揞D了頓,“但監(jiān)控顯示,他離開時,桶是空的?!?/p>
蘇煙的手指懸在解剖臺上方,盯著死者手腕的舊傷疤——那些疤痕排列得太過整齊,像是用尺子量過,和心臟起搏器的導(dǎo)線軌跡一模一樣。
“小滿,調(diào)林默的心理評估報告?!彼f,“重點看青少年時期的抑郁傾向?!?/p>
“蘇姐,”小滿的聲音發(fā)顫,“林默的高中班主任說過,他總在課間盯著窗外,說‘有人在等我’?!?/p>
“等誰?”
“他說……”小滿翻出聊天記錄截圖,“等‘被光拋棄的人’?!?/p>
解剖室的門被推開,外賣員小林抱著保溫箱走進來,工牌在冷光下泛著冷光:“蘇經(jīng)理,您要的楊枝甘露?!?/p>
蘇煙接過箱子,指尖觸到箱壁的溫度——和二十年前母親自殺那晚,巷口賣糖水的阿婆遞來的碗,溫度分毫不差。
“小林,”她輕聲問,“你送外賣時,見過林默嗎?”
小林愣了愣,撓了撓后頸:“見過。上周三晚上,他點了份魚香肉絲飯,備注‘多加辣’。”
“他當(dāng)時說了什么?”
“他說……”小林低頭看手機訂單,“‘辣能蓋住苦。’”
蘇煙的手指微微發(fā)抖。林昭的日記里,“苦”是出現(xiàn)最多的詞,每個“苦”字旁邊都畫著顆破碎的星星。
“小夏,”她對助理說,“查林默近三個月的外賣訂單?!?/p>
“已查。”小夏遞來平板,屏幕藍光映在她臉上,“他每周三晚上都會點魚香肉絲飯,備注‘多加辣’,地址是市立圖書館?!?/p>
“市立圖書館?”裴宿挑眉,“林昭的檔案里,有她在市立圖書館做義工的記錄?!?/p>
蘇煙翻開林昭的舊相冊,照片里的她穿著白大褂,蹲在兒童區(qū)的書架前,懷里抱著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和小滿現(xiàn)在的模樣,有七分相似。
“這是……”裴宿湊近看,“林昭的侄女?”
“是我?!毙M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蘇煙轉(zhuǎn)身,小滿正盯著照片,眼眶泛紅:“蘇阿姨,我小時候在福利院,總夢見有個穿白大褂的阿姨給我講故事?!?/p>
“那是林昭。”蘇煙輕聲道,“她每周三都會去福利院做義工?!?/p>
解剖室的電話再次響起,這次是市刑偵支隊的技術(shù)科:“蘇法醫(yī),蘇明薇的‘星芒’項鏈檢測結(jié)果出來了。”
“怎么說?”
“項鏈的鏈身內(nèi)側(cè),刻著‘昭昭’兩個字?!奔夹g(shù)科的聲音發(fā)緊,“是林昭的名字。”
蘇煙的手指懸在項鏈照片上,想起死者手腕的舊傷疤,想起林默日記里的“姐姐的項鏈是枷鎖”,想起外賣員小林工牌上的名字——林默的童年照片里,有個穿護士服的女人,懷里抱著個戴銀鐲子的嬰兒。
“裴宿,”她突然說,“去查林默的母親。”
“為什么?”
“因為……”蘇煙望著解剖臺上的尸體,“傲慢的種子,往往在童年就埋下了?!?/p>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玻璃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小滿翻出林默的日記本,翻到最后一頁。上面的字跡被淚水暈開:“姐姐,我把你的‘星芒’戴在脖子上了??伤贸?,沉得我喘不過氣?!?/p>
配圖是張自拍。林默穿著林昭的香奈兒套裝,脖子上戴著“星芒”項鏈,耳后貼著塊創(chuàng)可貼——和死者耳后的舊傷疤,位置分毫不差。
蘇煙的手機震動起來,是母親的老鄰居發(fā)來的消息:“阿煙,你媽媽臨終前提到過,林昭有個雙胞胎妹妹,被送去了福利院?!?/p>
蘇煙的手指微微發(fā)抖,想起二十年前暴雨夜,母親攥著她的手說:“阿煙,別用別人的罪,懲罰自己?!?/p>
但此刻,她分明聽見,某種更尖銳的聲音在尸骨里嗡嗡作響——那是被壓抑了二十年的委屈,是被碾碎的尊嚴,是不甘的靈魂發(fā)出的吶喊。
“裴宿,”她轉(zhuǎn)身看向他,“去查林默的出生證明?!?/p>
“現(xiàn)在?”
“現(xiàn)在?!碧K煙的聲音發(fā)緊,“我怕……”
“怕什么?”
“怕他不是林昭的弟弟?!碧K煙望著解剖臺上的尸體,“怕他是……”
“是林昭自己。”裴宿接口道。
解剖室的冷光燈突然熄滅,黑暗像塊濕布捂在臉上。
蘇煙摸到死者的手腕,那里的舊傷疤還在,排列得整整齊齊,像等待審判的士兵。她想起林昭遺書里的“我配不上這世界對我的贊美”,想起林默日記里的“姐姐說我是殘次品”,想起外賣員小林說的“辣能蓋住苦”。
“裴宿,”她輕聲道,“你看?!?/p>
裴宿湊近,看見死者耳后有塊淡褐色的印記——像是長期佩戴項鏈留下的勒痕,形狀和“星芒”項鏈的鏈身完全吻合。
“還有這個?!碧K煙翻開死者的掌心,那里有塊淡粉色的疤痕,“和林昭的手術(shù)疤痕位置一樣?!?/p>
解剖室的門被推開,法醫(yī)人類學(xué)組的工作人員抱著樣本箱走進來,臉色發(fā)白:“蘇法醫(yī),我們重新檢測了死者的DNA,和林昭的檔案比對度……”
“多少?”
“99.99%?!?/p>
蘇煙的手指懸在樣本箱上方,想起母親臨終前說的最后一句話:“阿煙,別讓仇恨,變成你的枷鎖?!?/p>
但此刻,她分明看見,林昭的影子從尸骨里站了起來——她穿著香奈兒套裝,戴著“星芒”項鏈,耳后貼著創(chuàng)可貼,對她說:“阿煙,你看,她和我多像?!?/p>
窗外的雨停了,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死者臉上。她的表情忽然變得柔和,像極了林昭照片里的模樣——那個在福利院給孩子講故事的年輕教師,那個戴著“星芒”項鏈的慈善家,那個被傲慢壓垮的普通人。
“裴宿,”蘇煙輕聲道,“我想,我知道兇手是誰了。”
裴宿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橡膠手套傳來:“是誰?”
“是林默?!碧K煙望著解剖臺上的尸體,“或者說……是林昭的影子。”
她想起林默的日記里寫過的那句話:“我要讓她看看,被光拋棄的人,能有多鋒利。”
而此刻,那把鋒利的刀,正插在蘇明薇的心臟里。
解剖室的電話再次響起,這次是市刑偵支隊的張隊:“蘇法醫(yī),林默的行蹤找到了?!?/p>
“在哪里?”
“市立圖書館頂樓,他把自己鎖在檔案室里,懷里抱著……”張隊的聲音頓了頓,“抱著林昭的骨灰盒。”
蘇煙的手指微微發(fā)抖,想起林昭的病歷里,“心臟起搏器”的型號——和她脖子上戴的“星芒”項鏈吊墜,一模一樣。
“裴宿,”她輕聲道,“我們?nèi)ナ辛D書館。”
“等等。”小滿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蘇阿姨,林默的日記里還有段?!?/p>
屏幕上的字跡被水暈開,勉強能辨認:“姐姐,我把你的骨灰裝在項鏈里了。這樣,你就永遠不會離開我了?!?/p>
配圖是張照片。林默坐在市立圖書館的窗臺上,懷里抱著個銀色骨灰盒,盒蓋上刻著“昭昭”兩個字——和項鏈內(nèi)側(cè)的字,分毫不差。
蘇煙望著照片里的林默,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暴雨夜,母親對她說的另一句話:“阿煙,有些傷,不是用來恨的,是用來和解的。”
但此刻,她的眼眶里只有憤怒——為林昭的不甘,為林默的偏執(zhí),為所有被傲慢碾碎的靈魂。
“走吧?!彼读顺杜崴薜男渥?,“去市立圖書館?!?/p>
窗外的月光越來越亮,照在解剖臺的尸體上,照在林默的照片上,照在蘇煙和裴宿交疊的影子上。
而市立圖書館的頂樓,林默正抱著骨灰盒,輕聲哼著林昭生前最愛唱的歌:“星子落進碗,月亮爬上檐,小阿煙,小晚晚,手牽手看云邊……”
他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像極了十年前那個在暴雨夜目睹母親割腕的男孩。
蘇煙推開門時,他正把骨灰盒放在窗臺上,轉(zhuǎn)身面對她,眼里泛著血絲:“蘇法醫(yī),你說,她會不會怪我?”
蘇煙沒有回答。她望著林默身后的骨灰盒,盒蓋上刻著的“昭昭”兩個字,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林默,”她輕聲道,“你姐姐的遺愿,不是讓你變成她。”
林默的身體晃了晃,骨灰盒從窗臺上摔下來,骨灰撒了一地。他蹲下去,用手把骨灰捧起來,指尖沾著白色的粉末:“她說過,要我好好活著??晌一畹迷胶茫接X得……”
“越覺得什么?”
“越覺得,我配不上她的愛?!绷帜穆曇衾飵е煅?,“她總說我是她的光,可她的光太亮了,照得我渾身都是疤?!?/p>
蘇煙蹲下來,和他平視:“你知道嗎?林昭的日記里,寫過‘我最驕傲的事,是有一個像小滿一樣的妹妹’?!?/p>
林默猛地抬頭,眼里泛起水光:“她……她提過我?”
“提過。”蘇煙摸了摸他的頭,“她說,你總在她課間給她帶熱牛奶,說‘姐姐,你的胃不好’?!?/p>
林默的眼淚掉下來,滴在骨灰里:“她……她知道我喜歡她嗎?”
“知道。”蘇煙輕聲道,“她知道,所以她把最好的都留給你了?!?/p>
裴宿站在門口,望著這一幕,輕輕嘆了口氣。
窗外的月光越來越亮,照在骨灰上,照在林默的臉上,照在蘇煙和裴宿交疊的影子上。
蘇煙想起母親臨終前說的最后一句話:“阿煙,別讓仇恨,變成你的枷鎖?!?/p>
此刻,她終于明白——
傲慢不是別人的罪,是自己的枷鎖;
嫉妒不是別人的錯,是自己的心魔。
而所有的罪與罰,最終都要自己承擔(dān)。
“林默,”她輕聲道,“去自首吧?!?/p>
林默抬起頭,眼里泛著水光:“你會陪我嗎?”
蘇煙點了點頭,伸手握住他的手:“我會?!?/p>
裴宿走過來,拍了拍林默的肩膀:“我陪你?!?/p>
三人的影子在月光下重疊,像三株并肩生長的樹,根須纏繞,枝葉相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