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合攏的輕響,隔絕了外界的喧囂,也將夏檸那顆幾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臟,暫時按回了原處。
她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劇烈地喘息,目光驚疑不定地掃視著這個小小的院落。
院子狹小,地面坑洼,角落里堆著些不知名的雜物,晾衣繩上掛著幾件半舊的粗布衣裳,隨風微微晃動。一間低矮的瓦房,門虛掩著,窗紙破損,透出里面昏暗的光景??諝庵袕浡还傻?、混合了草藥和鐵銹的古怪氣味。
這里……就是駱七爺?shù)牟厣碇?/p>
“杵在門口當門神嗎?”一個沙啞的聲音從屋內(nèi)傳來,帶著慣有的不耐煩。
是駱七爺?shù)穆曇?!他真的沒事!
夏檸心中一松,連忙推門而入。
屋內(nèi)光線昏暗,陳設(shè)簡陋,只有一桌一椅一榻。駱七爺正坐在桌邊,就著一盞昏暗的油燈,擦拭著一柄薄如柳葉的短刃。他臉上依舊帶著疲憊,左臂用粗布潦草地包扎著,隱隱有血跡滲出,但眼神依舊銳利如鷹。
見到夏檸進來,他抬起眼皮掃了她一眼,冷哼一聲:“命挺大,還沒被裴衍那小子逮去?”
夏檸喉嚨發(fā)緊,千言萬語堵在胸口,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她張了張嘴,最終只澀聲道:“七爺,您……您受傷了?昨夜……”
“死不了?!瘪樒郀敶驍嗨瑢⒍倘小芭尽钡匾宦暸脑谧郎?,目光灼灼地盯著她,“少廢話。人呢?撈出來沒有?”
夏檸眼神一黯,緩緩搖了搖頭:“她……毒發(fā)身亡了?!?/p>
駱七爺眉頭驟然鎖緊,眼中爆出一縷駭人的精光:“死了?!”他猛地站起身,牽扯到傷口,痛得咧了咧嘴,聲音卻壓得極低,帶著壓抑的怒火,“媽的!還是晚了一步!老子拼掉半條命引開那些硬茬子,裴衍那小子不是也去了嗎?這都保不住人?!”
“她早已油盡燈枯,強弩之末……”夏檸聲音低沉,將昨夜井邊發(fā)生的事,含翠臨終的囈語,以及那枚要命的蠟丸,簡略快速地說了出來,只是略去了自己潛入大理寺和被裴衍警告的驚魂一幕。
駱七爺聽著,臉色越來越沉,聽到“蠟丸”和“三羽印記”時,他眼中驟然閃過一抹極其復雜難辨的神色,有震驚,有恍然,更有一種深切的、仿佛被刺痛般的陰郁。
“……裴衍……”他咀嚼著這個名字,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冰冷的恨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果然……果然和他脫不了干系!”
夏檸的心猛地一揪:“七爺,您知道這印記?裴衍他……”
“閉嘴!”駱七爺猛地打斷她,眼神凌厲如刀,“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活得長!”
他煩躁地在狹小的屋內(nèi)踱了兩步,手臂的傷痛讓他動作有些僵硬?!澳窍炌枘??”他猛地停步,盯著夏檸。
夏檸下意識地捂緊了胸口內(nèi)袋。
駱七爺眼神一厲,伸出手:“拿來!”
夏檸猶豫了一瞬。這蠟丸是她目前唯一的鐵證。
“信不過我?”駱七爺冷笑一聲,眼中閃過一絲嘲弄,“老子要是想害你,昨夜你就該和那宮女一起爛在井里!拿來!”
夏檸一咬牙,終究將那顆用油紙緊緊包裹的蠟丸取了出來,遞了過去。
駱七爺接過,走到燈下,極其小心地剝開油紙,捏著那枚蠟丸,仔細審視著底部的印記。他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臉色在昏暗的燈光下變幻不定。
良久,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將蠟丸重新包好,卻沒有還給夏檸,而是直接揣進了自己懷里。
“這東西,你拿不住?!彼曇羯硢?,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留在身上,死路一條?!?/p>
夏檸心中一急:“可是……”
“沒有可是!”駱七爺猛地回頭,目光如電,“你想死,別拖著老子!裴衍既然盯上了你,又知道了這玩意,你以為你還能藏得?。坷献舆@兒也不安全,媽的,說不定哪天就被他端了!”
他語氣暴躁,卻透著一股事實如此的冷酷。
夏檸的心徹底沉了下去。是啊,裴衍……那個男人如同無所不在的陰影,早已將她的一切行動洞悉。這蠟丸在她手中,確實是催命符。
“那……接下來該怎么辦?”她聲音干澀,充滿了無力感。
駱七爺沉默了片刻,眼神閃爍,似乎在急速權(quán)衡著什么。最終,他似乎下定了決心,沉聲道:“你不能再露面了。裴衍也好,宮里那幫閹狗也罷,都在撒網(wǎng)撈魚。你這條小魚,蹦跶得越歡,死得越快。”
他走到墻角,挪開一個破舊的米缸,露出后面墻壁上一個不起眼的暗格,從里面取出一個小巧的、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烏木牌,扔給夏檸。
“拿著這個,去南城‘永濟藥行’找一個姓吳的老掌柜。他是老子舊識,欠我人情。他會給你安排個去處,躲一陣子風頭?!?/p>
夏檸接過木牌,觸手冰涼,上面刻著繁復的云紋,中間一個古體的“駱”字。這似乎是駱七爺?shù)男盼铩?/p>
“那七爺您呢?”夏檸忍不住問。
“老子?”駱七爺嗤笑一聲,活動了一下受傷的胳膊,“老子還得留下陪他們玩玩。裴衍……哼,這筆賬,遲早要算!”
他眼中閃過一抹狠厲的兇光。
“可是……”
“別他媽可是了!”駱七爺不耐煩地揮手,“趕緊滾!從后門走,繞道去南城,機靈點,別被人盯梢!”
他推開后窗,示意她離開。
夏檸知道多說無益,將木牌小心收好,對著駱七爺深深一揖:“七爺,大恩不言謝!”
“快滾!”駱七爺背過身,聲音依舊粗魯。
夏檸不再猶豫,翻出后窗,落入外面更狹窄骯臟的后巷之中。
她依著駱七爺?shù)闹甘?,在迷宮般的巷弄里穿梭,盡量避開大道,專挑人少僻靜處行走,一路小心翼翼,警惕著任何可能的跟蹤。
走了約莫大半個時辰,南城那片低矮密集的民居終于出現(xiàn)在眼前。永濟藥行的招牌并不起眼,夾在一排雜貨鋪和木匠鋪中間。
夏檸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在對面一個賣炊餅的攤子旁蹲下,假意系鞋帶,暗中觀察了許久。
藥行里客人不多,一個伙計在柜臺后打著瞌睡,一個須發(fā)花白、戴著老花鏡的老者正坐在里間,就著窗戶的光亮撥弄著算盤,想必就是吳掌柜??雌饋硪磺腥绯?。
她定了定神,站起身,快步穿過街道,走進了藥行。
伙計被驚醒,懶洋洋地抬頭:“抓藥?”
夏檸搖搖頭,低聲道:“我找吳掌柜,煩請通傳一聲,故人托我來取一味‘七年陳的云茯苓’。”這是駱七爺交代的暗號。
伙計愣了一下,疑惑地打量了她一眼,還是轉(zhuǎn)身進了里間。
片刻,那老掌柜抬起頭,透過老花鏡看向夏檸,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他放下算盤,緩緩走了出來,對伙計道:“你看會兒店?!比缓髮ο臋幨疽猓肮媚?,里面說話?!?/p>
夏檸跟著他走進里間。這里堆滿了藥材,氣味混雜。
吳掌柜關(guān)上門,臉上的和氣瞬間消失,變得嚴肅而警惕,壓低聲音:“牌子。”
夏檸取出那枚烏木牌。
吳掌柜接過,仔細看了看,尤其是那個“駱”字,臉色稍緩,將牌子遞還給她,嘆了口氣:“老駱又惹什么麻煩了?說吧,要老夫如何安排?”
“晚輩遭人追緝,求掌柜給個安身之所,暫避風頭?!毕臋帒┣械?。
吳掌柜沉吟片刻,打量著她:“會辨識藥材嗎?”
“略懂一二?!?/p>
“嗯?!眳钦乒顸c點頭,“后院缺個分揀晾曬藥材的雜工,活計辛苦,包吃住,不見外客。你可愿意?”
“愿意!多謝掌柜!”夏檸連忙應下。這正是她需要的。
“記住,安分做事,少問少看,尤其不準打聽前堂的事?!眳钦乒裆裆珖烂C地叮囑,“若有生人問起,只說是老夫遠房侄孫女,投奔來的。明白嗎?”
“明白?!?/p>
“跟我來?!眳钦乒褚┻^堆滿藥材的后堂,推開一扇小門,來到后面一個更小的院子。這里晾曬著各種草藥,角落里有一間極其簡陋的雜物房,里面只有一張板床和一個舊木箱。
“以后你就住這。每日卯時起,跟著伙計分揀藥材,曬藥收藥。工錢月底結(jié)?!眳钦乒窠淮?,便轉(zhuǎn)身離開了,并不多言。
夏檸走進這間小屋,關(guān)上門,終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暫時……安全了。
她疲憊地坐在冰冷的板床上,環(huán)顧這間狹小卻暫時屬于她的方寸之地。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草藥氣味,讓她紛亂的心緒稍稍安定。
駱七爺暫時無恙,她也找到了藏身之所。雖然前途未卜,但至少,贏得了一絲喘息之機。
她必須利用這段時間,盡快養(yǎng)好精神,理清思緒。裴衍的警告,蠟丸的印記,含翠的遺言,父親的手札……無數(shù)的謎團如同亂麻,纏繞在她心頭。
還有……那枚蠟丸。駱七爺拿走了它,他會如何處置?他會去對付裴衍嗎?
想到裴衍,那個冷峻難測的男人,夏檸的心再次揪緊。他到底是誰?是敵?是友?還是……更復雜的、游走于黑白之間的存在?
她甩甩頭,強迫自己不再去想。眼下,恢復體力,隱藏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她站起身,開始簡單收拾這間小屋。手指拂過床板上的灰塵,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
長安城的天,陰霾未散。這場風波,遠未到平息的時候。
她這條小魚,暫時潛入了水底,但水上的巨網(wǎng),依舊無聲地張開著,等待著下一次收攏的時刻。
寂靜的院子里,只有風吹過藥匾的細微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