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幾天，他們?nèi)ヒ魳窂d排練。最后一個挑釁似的回滑音塵埃落定，寧兒的手指還懸在琴鍵之上，微微顫抖。不是疲累，而是情緒極致宣泄后的虛脫，以及……一絲不確定。她將自己最內(nèi)核的、那些被蘇婕稱為“壞”的東西，毫無保留地剖開在了這空曠的音樂廳里。

寧兒不敢回頭，只能屏息等待著審判。幾秒，或許更久，她聽到一聲極輕的、幾乎像是嘆息的呼吸。

然后，是腳步聲。

蘇婕沒有像往常那樣先點評音樂，也沒有停留在觀眾席，而是直接走上了舞臺，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在巨大空間里產(chǎn)生回響，一聲聲，仿佛踩在寧兒的心跳節(jié)拍上。

她停在了寧兒身邊，沒有看琴，而是俯下身。

一只微涼的手輕輕貼上她的額頭。

“有點熱?！碧K婕的聲音低沉，響在極近的距離，氣息拂過寧兒的耳廓，“這幾天到底睡了幾個小時？”

寧兒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抓了一下，酸澀和委屈毫無預(yù)兆地涌上來，沖垮了剛剛演奏完的亢奮。她睜開眼，仰頭看向蘇婕。

“我……睡不著?！睂巸旱穆曇舾蓾?，“一閉眼，就是音符，還有……”還有你。后面三個字被她死死咬在唇間。

蘇婕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那貼在她額頭的手下滑，輕輕捧住了她的臉頰，拇指極其溫柔地?fù)徇^她眼下的青黑。

“胡鬧?！边@個詞從她嘴里說出來，沒有訓(xùn)斥的味道，反而帶著一種近乎酸澀的責(zé)備，“狀態(tài)是彈出來的，不是熬出來的。手指可以練習(xí)，心跳可以控制，但過度勞累，一切歸零。聽不懂嗎？”

“我怕彈不好。”怕配不上你的教導(dǎo)，配不上你的另眼相看，也配不上我們共同創(chuàng)造的這首曲子。更怕讓你失望。

蘇婕沉默地看著她，那眼神深邃得像夜海，里面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她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嘆了口氣，另一只手也抬起來，用指尖輕輕梳理了一下寧兒額前被汗水沾濕的亂發(fā)。

她的指尖從她的發(fā)梢滑到她的下頜，微微用力，讓她抬起頭，直視著自己。

“王寧兒?！碧K婕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為了我的夸獎，不要命了是嗎？”

寧兒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滾落下來，砸在蘇婕尚未移開的手指上，溫?zé)嵋黄?/p>

“嘖?！彼臍庀④浟讼聛?，帶著一絲拿她沒辦法的輕嘲，“彈風(fēng)暴眼的狠勁兒用來對付自己倒是一流。”

蘇婕就站在她面前，安靜地等著她，沒有再催促，也沒有離開。這種沉默的陪伴，比任何言語都讓寧兒安心。

過了一會兒，寧兒的情緒稍微平復(fù)了一些。

“還能走嗎？”蘇婕問，“帶你去吃點東西，熱的?！?/p>

寧兒點點頭，又搖搖頭，聲音還帶著濃重的鼻音：“……不想動?！辈皇浅C情，是真的覺得渾身力氣都被抽干了，一種情緒劇烈波動后的虛脫。

蘇婕看了她幾秒，忽的彎下腰，手臂穿過她的膝彎和后背。

寧兒驚叫一聲，她沒想過會被蘇婕打橫抱起來?！疤K……蘇婕！”寧兒的臉?biāo)查g染上潮紅，耳根也燒透了。這里是音樂廳后臺的走廊。雖然暫時沒人，但隨時可能有人過來。

“噓。”蘇婕抱著她，一步步朝著休息室的方向走去，臉色平靜無波，仿佛只是搬動一件樂器，“不是不想動么？那就別動?！?/p>

寧兒把滾燙的臉埋進(jìn)蘇婕的頸窩，呼吸間全是她身上令人安心的氣息。心臟狂跳得快要爆炸，羞恥感和一種被寵愛的甜蜜交織在一起，讓她頭暈?zāi)垦！?/p>

蘇婕把她抱進(jìn)一間無人的休息室，輕輕放在沙發(fā)上，然后蹲下身，替她脫掉了有些硌腳的高跟鞋，手指不經(jīng)意地劃過她的腳踝。

她的目光落在寧兒依舊有些蒼白的臉上，“現(xiàn)在，你只需要想，是想吃清淡的粥，還是想喝點熱湯？”

“喝湯?！睂巸鹤旖锹龘P(yáng)起一個小小的、真實的弧度。

“好?！碧K婕站起身，向她伸出手，“走吧，我知道一家很不錯的燉品店?！?/p>

這一次，蘇婕沒有松開手，就這么自然而然地牽著她的手，走出了休息室，仿佛這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晚風(fēng)帶著涼意，寧兒只穿著單薄的演奏服裝，蘇婕的手指微微收緊，仿佛要將自己的溫度分渡過去。

她們沒有開車，蘇婕領(lǐng)著她拐進(jìn)一條離學(xué)院不遠(yuǎn)的老巷。巷口掛著不起眼的紅色燈籠，映照著青石板路。一家小小的燉品店就在最深處，木門半掩，透出溫暖的黃光和濃郁的食物香氣。

推門進(jìn)去，空間不大，只擺著四五張原木小桌，卻收拾得極為干凈。老板娘是個和藹的微胖婦人，看到蘇婕，眼睛彎了起來：“蘇老師來了？今天這么晚。”她的目光自然地落到兩人交握的手上，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又化為更深的笑容，“喲，還帶了小朋友?！?/p>

寧兒下意識想抽回手，卻被蘇婕更緊地握住。

“嗯，帶學(xué)生來吃點熱的?！碧K婕語氣自然，仿佛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她拉著寧兒在最里面的角落坐下，那里更隱蔽些，靠墻有一面細(xì)竹編成的屏風(fēng)略作遮擋。

老板娘笑著遞過菜單：“老樣子？”

“今天不了。”蘇婕沒看菜單，直接報出，“一盅天麻乳鴿湯，安神的。再一盅靈芝紅棗燉烏雞，補(bǔ)氣血?！彼f完，才抬眼看向?qū)γ娴膶巸?，“可以嗎？?/p>

寧兒哪里會有意見，只是點頭。

蘇婕這才松開了手，拿起桌上的茶壺，用熱水燙洗著兩人的杯碗筷勺，動作嫻熟優(yōu)雅。暖黃的燈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陰影，淡化了她平日里的清冷，添了幾分居家的溫柔。

“這里我常來?！碧K婕一邊燙著杯子，一邊像是隨口說道，“有時候練琴晚了，或者單純想安靜待會兒，就會過來喝一盅湯。老板娘人很好，從不多話?！?/p>

寧兒安靜地聽著，這是蘇婕第一次跟她分享屬于她工作之外的小習(xí)慣和小據(jù)點。這感覺比剛才那個突如其來的擁抱更讓她覺得親密。

寧兒雙手捧起小小的茶杯，溫度透過瓷壁傳遞到掌心，一路暖到心里。她小口啜飲著，茶味清淡，正好撫平了喉嚨間的干澀哽咽。

很快，老板娘端著兩個棕色的陶土燉盅過來，小心地放在她們面前，掀開蓋子。更加濃郁鮮香的熱氣撲面而來，瞬間氤氳了寧兒的視線。

寧兒看著眼前清澈金黃的湯液，里面沉著飽滿的紅棗和燉得酥爛的烏雞肉，香氣直往鼻子里鉆，勾得她空蕩蕩的胃動了一下。她拿起白瓷湯勺，舀起一勺，小心地吹了吹，送入口中。

溫?zé)岬臏查g包裹了味蕾，鮮甜醇厚，帶著靈芝淡淡的藥香和棗甜，一路滑入胃中，整個身體都仿佛被這口熱湯喚醒，舒展開來。

“好喝嗎？”蘇婕看著她，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嗯！”寧兒點點頭，眼睛亮了起來，“很好喝。”她又舀起一勺，這次連著一小塊燉得幾乎脫骨的雞肉，一起吃了下去。胃里踏實了，連帶著情緒也徹底平穩(wěn)下來。

蘇婕這才拿起自己那盅鴿子湯，慢條斯理地喝起來。她的吃相很好，安靜而專注。

寧兒蒼白的臉頰漸漸透出紅暈，額角甚至滲出細(xì)密的汗珠。整個人像是被重新澆灌過的植物，煥發(fā)出生機(jī)。

蘇婕拿出之前那方手帕，再次自然地遞過去：“擦擦汗?！?/p>

“謝謝?！彼纳ひ艋謴?fù)了原來的清亮，“感覺好多了。謝謝……蘇婕?！?/p>

叫出名字的瞬間，她看到蘇婕握著勺子的手指收緊了一下，隨即，那雙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星辰落入深潭，漾開細(xì)碎而明亮的光暈。

“嗯。”蘇婕應(yīng)了一聲，聲音比剛才更啞了些，“我在?！?/p>

碗里的湯漸漸見底，身體和心靈都被熨帖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窗外的夜色漸深，蘇婕招手結(jié)了賬，站起身：“走吧，送你回去。今晚什么都不準(zhǔn)想，好好睡一覺?！?/p>

“好?！睂巸阂哺酒饋怼?/p>

寧兒回到被窩里，捏著那支錄音鋼筆，按了開關(guān)鍵，“蘇婕，謝謝你喜歡的是我本身。”發(fā)動過去，她便沉沉地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