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淺從未見過宮尚角這般模樣。
他眼中的怒火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將她灼傷,可那怒火深處翻涌的驚痛,卻像一根最尖銳的冰刺,精準地扎入她心口最柔軟的地方。
她虛弱地動了動唇,想扯出一個安撫的笑,卻發(fā)現(xiàn)連這點力氣都已耗盡。聲音輕若蚊蚋,卻異常清晰:“……這是最快、最直接的辦法?!?/p>
“辦法?”宮尚角的聲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壓下去,像是怕驚擾了她的虛弱,卻又控制不住那幾乎要沖破胸膛的情緒,“誰需要你用這種辦法?!我昨日在長老殿說的話,你都當成了耳旁風嗎?!”
他猛地站起身,背對著她,寬闊的肩膀似乎因壓抑著極大的情緒而微微起伏。殿內(nèi)燭火跳躍,將他緊繃的身影投在墻上,如同一座即將噴發(fā)的火山。
“我告訴過你,一切有我?!彼穆曇魪难揽p里擠出來,帶著一種挫敗的嘶啞,“你為何不信?為何非要拿自己的性命、拿孩子的安危去賭?!”
上官淺望著他的背影,眼眶微微發(fā)熱。她艱難地吸了一口氣,小腹的隱痛讓她聲音發(fā)顫:“正因為我信……信公子會不惜一切護著我,我才更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與長老們對立,看著你多年心血因我而產(chǎn)生裂痕……”
她停頓了一下,積蓄著微弱的力量:“宮遠徴公子說得對,我身份特殊,是宮門的隱患。長老們的擔憂……合情合理。若因我之故,令公子與宮門高層離心,令執(zhí)刃大人為難……我……萬死難辭其咎?!?/p>
“所以你就自作聰明,用這種近乎自殘的方式來‘證明’?”宮尚角猛地轉(zhuǎn)過身,眼中赤紅,“上官淺,在你眼里,我宮尚角就如此無能,連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護不住,需要你用傷害自己的方式來換取一線生機?!”
“不是!”上官淺急聲否認,情緒激動引得她一陣劇烈的咳嗽,蒼白的臉上泛起不正常的紅暈,“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不愿成為你的負累……”
宮尚角一步跨回床前,俯身逼近,雙手撐在她身側(cè),將她禁錮在小小的方寸之間。他的氣息帶著冰冷的怒意,卻又夾雜著無法掩飾的焦灼:“負累?誰準你這般定義自己?”
他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沉重如山:“你既入了角宮,成了我宮尚角的人,懷了我的骨肉,你的一切——你的安危,你的榮辱,便都是我的責任!你的‘不愿’,就是用這種方式來反抗我,將我置于眼睜睜看你涉險卻無能為力的境地嗎?!”
他從未對她說過如此重的話,也從未在她面前如此失控地宣泄情緒。
上官淺怔住了,望著他近在咫尺的、盛滿痛怒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倒映著她蒼白憔悴的影子。心口那根冰刺仿佛融化了,化成酸澀又滾燙的暖流,瞬間涌向四肢百骸,連腹部的疼痛似乎都減輕了些許。
原來,他的憤怒,并非因為她挑戰(zhàn)了他的權(quán)威,而是源于……后怕。
他在害怕。
害怕失去她,害怕失去孩子。
這個認知讓她的心臟劇烈地收縮起來,一種混合著愧疚、酸楚和巨大悸動的復(fù)雜情緒牢牢攫住了她。
“公子……”她聲音哽咽,眼底泛起水光,卻倔強地不讓它落下,“對不起……是我思慮不周,讓你……擔心了。”
看到她這副脆弱又強撐的模樣,宮尚角胸腔里那滔天的怒火像是驟然被戳破了一個口子,只剩下滿滿的、無處安置的心疼與余悸。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中的風暴已然壓下,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幽暗和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他深吸一口氣,緩緩直起身,動作略顯僵硬地替她掖了掖被角。
“沒有下次?!彼穆曇粢琅f低沉,卻緩和了許多,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上官淺,你給我記住,你的命,孩子的命,從現(xiàn)在起,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能動,包括你自己。聽懂了嗎?”
上官淺望著他,輕輕點了點頭。
宮尚角凝視了她片刻,終是嘆了口氣,在床沿重新坐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觸手一片冰涼濕膩。他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還疼嗎?”他問,語氣生硬,卻掩不住關(guān)切。
上官淺微微搖頭:“好多了?!?/p>
“逞強?!睂m尚角低斥一句,卻轉(zhuǎn)身從旁邊溫著的藥盅里倒出一碗濃黑的湯藥,小心地試了試溫度,然后動作有些笨拙卻又極其小心地舀起一勺,遞到她唇邊。
“遠徴弟弟開了藥,說務(wù)必喝完?!彼恼Z氣依舊帶著命令式的口吻,但喂藥的動作卻輕柔得不可思議。
上官淺順從地張口,苦澀的藥汁入口,她卻覺得從未嘗過如此令人安心的味道。
殿內(nèi)一時寂靜無聲,只有燭火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和湯匙偶爾碰到碗沿的清脆聲響。一種無聲的、緊密的聯(lián)結(jié)在兩人之間緩緩流淌,比任何言語都來得深刻。
喝完了藥,宮尚角將碗放下,拿出帕子,略顯遲疑地、輕輕擦去她唇角的藥漬。
他的指腹帶著習武之人特有的薄繭,擦過她細膩的皮膚,帶來一陣微妙的戰(zhàn)栗。
兩人目光相接,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
“長老們那邊……”上官淺輕聲開口,打破了靜謐。
“此事已了?!睂m尚角語氣淡然,卻帶著絕對的權(quán)威,“他們不會再因此事為難你。你只需安心養(yǎng)胎,其他一切,不必再管?!?/p>
他的話語,如同最堅實的壁壘,將她重新護回羽翼之下。
上官淺知道,這一關(guān),她和他,算是共同闖過去了。以一種近乎慘烈的方式,卻也讓某些隱藏至深的東西,浮出了水面。
她垂下眼簾,輕輕撫上依舊平坦的小腹,低聲道:“好。”
宮尚角的視線也隨之落在她的手上,目光深沉如海。
這一次,他絕不會再讓任何人、任何事,威脅到她和孩子。
而那些藏在暗處的風雨,也該由他來徹底清算了。
宮尚角的指尖在她唇角停留的那一瞬,上官淺的心湖并未如表面那般泛起順從的漣漪。那觸感更像是一道試探的冰棱,刺破溫情脈脈的假象。她知道,他從未真正放下過戒備,正如她也從未卸下過偽裝。
他收回手,那深沉的眸色,與其說是擔憂,不如說是對她下一步棋路的審視。
宮尚角的聲音低沉,帶著冰冷的銳意,將眼前的危局層層剖開:無鋒的糾纏、宮門的內(nèi)隙、她將自己置于風口浪尖的后果……每一句都精準無比。
上官淺安靜地聽著,心微微下沉,并非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沉重的宿命感。這些,本就是她歸來時便已預(yù)料并決心要面對的。她是孤山派最后的血裔,那場焚盡她故土與親人的大火,日夜在她靈魂深處灼燒。點竹,無鋒的首領(lǐng),這個名字是刻在她骨血里的仇恨烙印。僅憑她一己之力,復(fù)仇無異于癡人說夢。她需要宮門這把最鋒利的刀,需要宮尚角這執(zhí)刀之人。
所以,她回來了。帶著無法磨滅的仇恨和精密計算的目的,再次走入他的領(lǐng)地。昨日驗血,看似破釜沉舟以證清白,實則是她精心布下的局。她需要快速在宮門立足,需要讓所有潛藏的敵人——無論是無鋒的爪牙,還是宮門內(nèi)的鬼蜮——都將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唯有她足夠“重要”,足夠“顯眼”,那些毒蛇才會按捺不住,露出獠牙。而她,便能借宮尚角之手,將他們一一斬除。
他的怒火,在她意料之中。他看透了風險,卻未必看透她主動引風險的真正動機。
“那……公子打算如何?”她輕聲問,聲音里刻意摻入一絲恰到好處的依賴與惶然。這是她示弱的姿態(tài),是交付信任的姿態(tài),更是……引導他前行的姿態(tài)。
宮尚角眼底寒光一閃,那抹冰冷絕對的弧度,正是她計算中他最可能給出的反應(yīng)。
“自然是,清淤泥,斬觸手,將所有的風雨……扼殺在降臨角宮之前?!?/p>
他的宣告帶著血腥氣,正是她復(fù)仇之路所需的雷霆風暴。
“你的任務(wù),只有一件?!彼┥?,指尖拂過她的面頰,那動作看似珍視,實則帶著一種宣示主權(quán)的審視。他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的仇恨,或許也猜到了幾分她的利用之心,但他依然選擇了庇護,選擇了將這風雨攬入懷中。為何?為了孩子?為了那點或許存在的、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在意?還是因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足以攪動局勢,讓他也能順勢清理門戶的完美誘餌?
上官淺心如明鏡。他們之間,從不是簡單的保護與被保護。而是一場心照不宣的利用與博弈。
“養(yǎng)好身子,護好我們的孩子。其余的事,交給我。”
孩子……她的手無聲地覆上小腹。這個意外,是變數(shù),也是籌碼。是她加深與他聯(lián)結(jié)的紐帶,也是讓無鋒更加瘋狂的誘因。利用這個孩子,她心有不忍,但比起那血海深仇,這點不忍必須壓下去。
她望著他眼中毫不動搖的決絕,知道自己這步棋走對了。她再次輕輕點頭,應(yīng)道:“好?!?/p>
這一聲“好”,是回應(yīng),亦是默契。她接受他的庇護,也默許自己成為他的棋子,只要最終棋局指向的,是共同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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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尚角的行動迅疾如雷。角宮如同一個驟然收緊的堡壘,守衛(wèi)森嚴,氣息肅殺。幾日之內(nèi),幾位暗中與舊執(zhí)刃勢力過往甚密、或有可疑資金流動的管事被悄然處置,換上了角宮的嫡系。鐵血手腕之下,宮門內(nèi)暗流的騷動似乎被暫時壓下,但上官淺知道,那只是暴風雨前的假寐。
她并未安心養(yǎng)胎。宮尚角或許希望她如此,但她從不是籠中雀。
這日,她以“孕期煩悶,想尋些舊籍解乏”為由,得到了前往宮門藏書樓偏殿的許可。她知道,那里存放著一些無關(guān)武學秘術(shù)的陳年卷宗,也是某些人容易放松警惕的地方。
行至廊下僻靜處,一名灑掃的老仆似乎未曾留意到她,掃帚下的塵土“不慎”揚向她裙擺。上官淺腳步微頓,在那看似慌亂的道歉聲中,指尖已觸碰到被迅速塞入她袖中的一小卷紙。
回到角宮室內(nèi),她展開紙卷,上面只有一行暗語,是她身為“魅”時與個別深層暗樁聯(lián)絡(luò)的密文。意思是:“餌已吞,何時動?”
上官淺面無表情地將紙卷湊近燭火,看它化為灰燼。
魚兒,果然嗅著餌料的血腥味來了。她主動暴露在人前,無鋒的潛伏者終于忍不住想要接觸她,確認她的價值,或是試圖重新控制她。
她需要將這條線,引給宮尚角。但不能太直接,不能讓他覺得這一切過于巧合,是她精心設(shè)計的結(jié)果。
當晚,宮尚角歸來,身上帶著淡淡的血腥氣和肅殺之意,顯然剛處理完“清理”的后續(xù)。
上官淺為他奉上一盞熱茶,在他接過時,指尖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眼神與他接觸一瞬便迅速垂下,帶著一絲欲言又止的慌亂。
宮尚角何等敏銳,立刻捕捉到她的異常。他沒有立即喝茶,目光如炬落在她臉上。
“發(fā)生了何事?”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上官淺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決心,從袖中取出另一張她早已準備好的、內(nèi)容經(jīng)過篡改的紙條——上面的密文變成了詢問宮門布防的普通信息,但保留了無鋒聯(lián)絡(luò)的獨特印記。
“今日……在藏書樓附近,有人……塞了這個給我。”她聲音微顫,將紙條遞過去,恰到好處地流露出恐懼與困惑,“這上面的印記……我認得。是無鋒最低級探子常用的聯(lián)絡(luò)方式。他們……他們是不是發(fā)現(xiàn)我了?”
她將自己塑造成一個被動發(fā)現(xiàn)威脅、驚慌失措的弱者。
宮尚角接過紙條,只看了一眼,眸色便瞬間沉了下去,冰冷的殺意彌漫開來。他自然認得那印記,也更清楚,這種低級探子的聯(lián)絡(luò)方式突然出現(xiàn)在上官淺面前,絕非偶然,更像是一種拙劣的、急于確認什么的試探。
他看向上官淺,她蒼白的臉上那雙微紅的眼睛里,盛滿了恰到好處的恐懼,仿佛受驚的鹿。他知道她是孤山派的遺孤,知道她恨無鋒,知道她聰明,甚至懷疑她有所圖謀。但此刻,這“意外”發(fā)現(xiàn)的紙條,以及她“本能”的求助,完美地契合了一個被追殺者驚惶的反應(yīng)。
是無鋒按捺不住了。他們果然開始動作了,而且,已經(jīng)觸及到了角宮的范圍,觸碰到了他明令要庇護的人。
“跳梁小丑?!睂m尚角的聲音冷得掉冰渣,他將紙條攥入掌心,再松開時,已化為粉末,“不必理會。他們是在試探我的底線?!?/p>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著自己。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要看進她靈魂最深處:“害怕了?”
上官淺睫羽輕顫,點了點頭,又緩緩搖頭:“有公子在,妾心……稍安?!彼龑⒁蕾嚺c信任演繹得淋漓盡致。
宮尚角凝視她片刻,拇指在她下頜輕輕摩挲了一下,那動作不帶情欲,更像是一種審視和標記。
“記住我說的話,”他重復(fù)道,語氣不容置疑,“養(yǎng)好身子,護好孩子。這些魑魅魍魎,我會處理干凈?!?/p>
“是?!鄙瞎贉\柔順地應(yīng)下。
在他看不見的角度,她的眼神一片清明冷靜。
她成功地將無鋒的觸須暴露給了他。以宮尚角的性格,絕不會容忍這種挑釁,他會順著這條不起眼的線,以更酷烈的手段追查下去,掀起更大的風浪。
而這,正是她想要的。
她利用他的保護欲,利用他對宮門絕對的控制欲,利用他絕不會允許無鋒在眼皮底下作亂的原則,一步步,將他引向她的戰(zhàn)場。
窗外的夜色更濃了,角宮的燈火在黑暗中巍然獨立,仿佛一頭蟄伏的巨獸,已然蘇醒,露出了鋒利的獠牙。
而宮尚角身后,上官淺靜靜佇立,身影一半在光下,一半在暗中,如同她此刻的身份與心境。
復(fù)仇的路還很長,但她已不再是孤身一人。她將自己化為最精致的誘餌,綁在了宮門最鋒利的刃上。
棋局,已按她的心意,悄然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