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的寧昭寧立在桃花島渡口,晨霧漫過腳踝,像一匹微涼的綢緞。她素色裙裾被海風掀起邊角,露出一截瑩白的腳踝,赤足踩著青石板,石縫里還嵌著去年冬天凍裂的貝殼。腰間的流霜劍隨動作輕顫,劍穗上系著的海螺叮當作響,那是剛學御物術(shù)時,林大伯幫她系上的。
“拿著?!绷执蟛f來的布包沉甸甸的,粗麻布蹭過她的手心,里面除了衣物符箓,還硌著個硬東西——是她初學畫符時摔斷的狼毫筆,不知何時被他用銅箍修好了。他黝黑的臉被晨霧浸得有些發(fā)白,眼角的皺紋里凝著水珠,卻只甕聲說:“遇著解不開的坎,就想想礁石怎么扛浪頭?!?/p>
林大娘往她袖袋里塞油紙包,海苔餅的咸香混著她袖口的草藥味漫開來?!斑@餅里加了靈藻粉,餓了啃一口,能頂大半天?!眿D人的指腹帶著常年揉面的薄繭,撫過昭寧鬢角時微微發(fā)顫,“都城的胭脂水粉別亂碰,有些里頭摻了‘蝕靈散’,傷修為?!彼鋈粍e過臉,用圍裙擦了擦眼角,“記得給島上的信鴿帶把小米,它們認生?!?/p>
昭寧雙膝跪地,身體前傾,深深地彎下腰去,額頭重重地撞擊在帶著些許潮氣的石板上。這一拜,不僅是對二老的敬重,更是她內(nèi)心深處情感的一種宣泄。
當她緩緩起身時,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晶瑩的霧珠,宛如清晨花瓣上的露珠一般。然而,她的笑容卻如春日暖陽般清亮,仿佛那霧珠并未給她帶來絲毫的陰霾。
“等我?guī)д演蓟貋恚闭褜幍穆曇羟宕喽鴪远?,“讓她給您捶腿,給大伯補漁網(wǎng)?!彼脑捳Z中透露出對未來的期許和渺茫,不知道此去何時何地才能大仇得報,何時才能找到妹妹。
船漸行漸遠,桃花島在視野中逐漸縮小,最終變成了一片淡粉色的云彩,遠遠地飄浮在天邊。昭寧靜靜地立在船頭,目光緊盯著那越來越小的兩個身影,那是她自爹娘和妹妹以外的另一個在乎之人,也是她的牽掛。
忽然,她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猛地將流霜劍從劍鞘中拔出寸許。剎那間,劍光閃耀,映照著她眼底的決絕。這五年的時光,如同礁石一般磨礪著她,將她當年的怯懦一點一點地磨去,取而代之的,是如蒲草般堅韌的膽氣。
初入都城時,她換了身月白襦裙,發(fā)髻上簪著支素銀簪,活脫脫一個尋常世家女??勺咴谌巳豪?,總有些細節(jié)藏不?。郝愤^香料鋪時,她能聞出掌柜袖口沾著的“斷魂草”粉末;看到雜耍班子拋接利刃,她一眼便識破那是最低階的“障眼符”。
那日在西街茶館,她正聽鄰桌說寧家舊事,忽聞窗外傳來孩童哭喊。轉(zhuǎn)頭一看,幾個地痞正搶一個賣花女童的錢袋,其中一個臉上還帶著刀疤,笑起來像頭惡狼:“小丫頭片子,爺拿你幾個銅板,是給你面子!”
昭寧端起茶杯的手頓了頓,指尖悄然捏了張“定身符”。茶沫在杯中晃出細小的漣漪,她對著窗外輕呵一聲,聲音被茶氣裹著,輕得像片羽毛:“天涼了,還是站著醒醒酒好?!?/p>
話音剛落,那幾個地痞忽然僵在原地,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臉上的獰笑凝固成了滑稽的面具。賣花女童趁機抱起錢袋跑遠,回頭望時,只看見茶館二樓窗邊,有位白衣姑娘正低頭抿茶,陽光落在她發(fā)梢,像鍍了層碎金。
線索總在不經(jīng)意間冒頭。在城南舊貨攤,她看到個眼熟的簪子——那是當年昭菁常戴的雙魚簪子,是娘給她們姐妹倆人挑的,攤主說這是三個月前從青云觀附近撿的。昭寧的心猛地一跳,指尖捏著簪子的流蘇,指腹都泛了白:“這簪子……你是在青云觀哪個方向撿的?”
攤主是個瘸腿老漢,瞇著眼打量她:“姑娘問這個做什么?那青云觀邪乎得很,去年有個樵夫多瞅了兩眼,回來就瘋瘋癲癲說看見白影子?!?/p>
當晚,昭寧歇在青云觀附近的客棧。子夜時分,隔壁忽有低笑傳來,那笑聲像蛇吐信子,黏糊糊的讓人發(fā)毛。她運起靈力細聽,墻縫里漏出的話語,像冰錐子扎進她耳朵:“……那小丫頭片子在觀里養(yǎng)得白白胖胖,秦楠風那老東西把‘鎖靈陣’布得密不透風,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
“急什么?”另一個聲音更陰柔些,“三皇子說了,等拿到《坤元經(jīng)》,就把她的血滴進地宮陣眼。到時候別說寧家丫頭,整個大胤的龍脈,都得聽咱們影閣的!”
昭寧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流霜劍在鞘中發(fā)出嗡鳴,劍穗上的海螺都在震顫。她悄無聲息地推開后窗,月光正好落在對面屋頂,兩個黑衣人正往腰間系令牌——那令牌上的烏鴉紋,與當年捂住她口鼻的帕子上的繡紋,一模一樣!
她足尖點著窗欞躍起,裙裾掃過瓦當,帶起幾片青苔。黑衣人往城郊破廟走去,她便如夜梟般追在后面,流霜劍的寒氣透過劍鞘,凍得指尖發(fā)麻。破廟里竟藏著數(shù)十人,火把將他們的影子投在墻上,像一群張牙舞爪的惡鬼。
“……青云觀后山有處斷崖,是鎖靈陣的弱點……”一個頭目模樣的人用刀鞘點著地圖,“秦楠風那老東西每月十五會去山下買朱砂,到時候咱們……”
話沒說完,廟門突然被踹開!秦楠風帶著護衛(wèi)闖了進來,虎頭刀劈在門閂上,火星濺在他剛毅的臉上,映得那道從眉骨延伸到下頜的刀疤格外猙獰:“影閣的雜碎,敢算計到老子頭上!”
刀光瞬間亮起,像暴雨中的閃電。昭寧隱在橫梁上,看著秦楠風一刀劈開個黑衣人的咽喉,鮮血濺在他護心鏡上,映出他眼底的狠厲??伤涣藙偛怕牭降脑挕i靈陣?地宮陣眼?秦楠風到底是在護昭菁,還是在替三皇子看管祭品?
就在這時,一個黑衣人臨死前嘶喊:“三皇子不會放過你們寧家的!地宮開啟之日,就是你們……”
話音被虎頭刀斬斷。秦楠風猛地抬頭,目光如鷹隼般掃過破廟,最后落在橫梁方向。昭寧心頭一凜,知道自己藏不住了。流霜劍驟然出鞘,劍光如銀河傾瀉,她足尖踩著下落的火把,衣袂翻飛間,已落在秦楠風面前。
“秦叔叔,”她的聲音清冽如冰,劍光映得她瞳孔發(fā)亮,“昭菁在青云觀,對嗎?”
秦楠風握刀的手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破廟里的血腥味混著火藥味漫開來,遠處的更鼓聲從夜霧里傳來,一聲比一聲沉,像要敲碎這都城的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