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微涼的手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握住了他意圖撤回的手。
指尖相觸的瞬間,藍忘機渾身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無聲的驚雷劈中。他驀地抬眸,淺色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魏無羨的身影——那少年正死死盯著熒幕上他眼角未干的淚痕,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側(cè)臉線條繃得緊緊的,一種從未有過的、混雜著慌亂與某種尖銳痛楚的情緒,在他總是飛揚跳脫的臉上洶涌著。
“……藍湛。”
魏無羨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像粗糙的沙礫摩擦過喉嚨。他喚了他的名字,卻又不知該說什么,只是下意識地、更緊地握住了那只微顫的手,仿佛抓住一塊浮木,又仿佛想借此按住自己胸腔里那顆因目睹對方隱秘傷痛而瘋狂鼓噪、酸澀難言的心臟。
整個空間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釘在那兩只交握的手上。驚愕、難以置信、甚至還有一絲窺破驚天秘辛的悚然。
藍二公子……竟然真的……
而那冰冷的機械音,絲毫沒有給眾人消化這驚人一幕的時間,再次響起,這一次,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殘酷的平鋪直敘:
【情緒錨點鎖定:藍忘機。】 【深度解析啟動:‘問靈’?!?/p>
熒幕上“靜室·夢魘”的畫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放大的、極其繁復(fù)玄奧的符箓圖譜——問靈符。圖譜旁,冰冷的文字如同判決書般一行行浮現(xiàn)、羅列:
【術(shù)法名稱:問靈?!?【歸屬流派:姑蘇藍氏秘傳琴語術(shù)法分支?!?【功效:以特定琴曲溝通亡靈,詢其生前事,安其未了愿?!?【施術(shù)前提:一、需知曉目標(biāo)亡靈真名及大致殞身時期;二、需持有與目標(biāo)亡靈密切相關(guān)之物品;三、施術(shù)者需靈力深厚,心志堅定,且付出巨大代價——每問靈一次,耗損自身心血,折損壽元?!?/p>
“折損壽元”四個字,被刻意放大,閃爍著不祥的血色光芒,刺痛了每個人的眼睛。
【應(yīng)用實例檢索:藍忘機,于夷陵老祖魏無羨身死魂消后第一年,始修此術(shù)?!?/p>
畫面隨之變化。
不再是激烈的戰(zhàn)場,而是靜室孤燈。
藍忘機跪坐于案前,面色是一種不正常的蒼白,唇色淡極。他面前擺放著一架古琴——忘機琴。他修長的手指按在琴弦上,指尖纏繞著細微的靈力光華,卻隱隱透著一股虛弱的顫意。
他閉目凝神,許久,指尖撥動了第一縷琴音。
清冷、孤寂、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探尋,如同投入無邊黑暗中的一粒微光,渴望得到一絲渺茫的回響。
琴音裊裊,在靜室中回蕩,直至消散。
沒有任何回應(yīng)。
只有冰冷的、死一樣的寂靜。
藍忘機指尖一頓,臉色似乎又白了一分。他沉默著,再次撥動琴弦。同樣的曲調(diào),同樣的探尋,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懇。
依舊……石沉大海。
一次,兩次,十次,百次……
畫面開始加速,如同翻動的書頁,快速閃現(xiàn)著同樣的場景:孤燈,冷琴,蒼白的人,一次又一次徒勞地撥動琴弦,奏響那注定得不到回應(yīng)的問靈之音。他的臉色一次比一次更差,唇上血色盡褪,唯有一雙眼睛,執(zhí)著得近乎偏執(zhí),緊緊盯著空無一物的虛空,仿佛要將那片虛無瞪出一個洞來。
空間內(nèi)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這無聲的、重復(fù)的、近乎自虐般的執(zhí)著震撼得說不出話。
原來……“問靈”是這樣的術(shù)法。
原來……每一次探尋,都是在燃燒自己的生命。
原來……藍忘機在魏無羨死后,就是這樣,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抱著萬分之一的渺茫希望,耗著心血,折著壽元,去叩問一個早已魂飛魄散、不可能給予任何回應(yīng)的亡靈。
【實例記錄:第一年,問靈三百七十九次,無應(yīng)?!?【第二年,問靈四百零五次,無應(yīng)。】 【第三年……】
冰冷的數(shù)字無情地滾動著,每一年,每一次“無應(yīng)”,都像一把鈍錘,重重砸在所有人的心口。
江厭離早已淚流滿面,死死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江澄臉色鐵青,牙關(guān)緊咬,看著熒幕上那個形容憔悴卻依舊固執(zhí)彈琴的藍忘機,眼中情緒翻騰,復(fù)雜難言。他甚至……無法去責(zé)怪這個人了。
聶明玦重重嘆了口氣,別開了臉。藍啟仁仿佛一瞬間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踉蹌著后退一步,被藍曦臣牢牢扶住。老先生看著熒幕上那個他引以為傲的、此刻卻為了一個“邪魔外道”如此摧殘自己的侄兒,嘴唇哆嗦著,最終化作一聲沉痛到極致的嘆息。
而魏無羨。
他握著藍忘機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了,緊到指節(jié)泛白。他看著熒幕上那個一遍遍彈奏著無人回應(yīng)的琴曲、臉色蒼白如紙卻眼神執(zhí)拗的藍忘機,看著那冰冷的“折損壽元”的字樣,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擰攪,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原來……他死后,藍湛是這樣過的。
不是唾棄,不是遺忘,而是用這樣一種沉默又慘烈的方式,一遍遍尋找著一個根本不存在的魂魄,燃燒著自己。
為什么……藍湛……
他猛地轉(zhuǎn)頭,看向身邊的藍忘機,想問,卻發(fā)現(xiàn)自己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藍忘機沒有看他。他的目光也落在熒幕上,落在那個徒勞彈琴的自己身上。他的側(cè)臉線條繃得極緊,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被魏無羨握住的手,冰涼,且顫抖得更加厲害。
他像是也被這未來自己的所作所為震住了,又像是透過這畫面,看到了某種深埋于心的、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瘋狂執(zhí)念。
就在這時,熒幕上的畫面和數(shù)字突然消失。
機械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卻帶上了一種詭異的、毫無波動的探究意味:
【基于‘問靈’數(shù)據(jù)及強烈執(zhí)念波動,檢測到關(guān)聯(lián)性極高之禁忌行為。】 【觸發(fā)隱藏深度解析:‘戒鞭痕’?!?/p>
“戒鞭痕”三個字,如同驚雷炸響!
姑蘇藍氏門生齊齊變色,藍啟仁和藍曦臣更是猛地抬頭,臉上血色盡褪!
“不……!”藍曦臣失聲,溫雅從容盡失,只剩下全然的驚駭。
然而,熒幕沒有絲毫停頓——
畫面切換至云深不知處的祠堂。
莊嚴肅穆,燭火搖曳,列祖列宗牌位森然林立。
藍忘機跪在冰冷的青石板地上,脊背挺得筆直,褪去了上衣,露出白皙勁瘦的后背。而他的身后,站著面色鐵青、痛心疾首到近乎猙獰的藍啟仁,手中緊握著一根漆黑沉重、布滿倒刺的戒鞭!
“藍忘機!你可知錯!”藍啟仁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和失望而顫抖。
藍忘機垂著眼睫,面色蒼白卻平靜,聲音低沉而清晰:“忘機……不知?!?/p>
“你!你為了那魏嬰,罔顧家規(guī),打傷三十三位前輩長老,公然忤逆仙門百家!你還敢說不知錯!”藍啟仁厲聲質(zhì)問,揚起了手中的戒鞭。
空間內(nèi)一片倒吸冷氣之聲!打傷三十三位長老?!為了魏嬰?!
魏無羨瞳孔驟縮,握著藍忘機的手猛地一緊。
藍忘機依舊跪得筆直,重復(fù)道:“忘機……不知錯?!?/p>
“冥頑不靈!”藍啟仁痛斥一聲,手中戒鞭帶著破空之聲,狠狠落下!
“啪——!”
沉重而殘忍的聲響,伴隨著皮開肉綻的悶響,驟然響徹寂靜的祠堂,也狠狠抽在空間內(nèi)每一個人的心尖上。
一鞭!
藍忘機身體劇烈地顫了一下,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但他咬緊牙關(guān),硬生生將一聲悶哼咽了回去,脊背依舊挺得筆直。
“可知錯!”
“……不知?!?/p>
第二鞭!更加狠厲!鮮血瞬間從他白皙的后背迸濺開來,一道猙獰的血痕浮現(xiàn)。
“可知錯!”
“……不知。”聲音已經(jīng)開始發(fā)顫,卻依舊固執(zhí)。
第三鞭!第四鞭!第五鞭!
畫面沒有回避,甚至給了特寫。一鞭又一鞭,毫不留情地抽在那單薄的脊背上,皮肉翻卷,鮮血淋漓,很快將那片白皙染成一片可怖的猩紅。
藍忘機的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冷汗浸濕了他的鬢發(fā),臉色白得透明,下唇已被咬出血痕。可他依舊跪得筆直,每一次詢問,都以那嘶啞卻堅定的“不知”回應(yīng)。
他不知錯。
護著魏嬰,他不知錯。
與仙門百家為敵,他不知錯。
打傷前輩長老,他不知錯。
他唯一的“錯”,或許只是……沒能護住那個人。
三十三鞭。
整整三十三鞭。
當(dāng)最后一道鞭撻落下時,藍忘機再也支撐不住,向前踉蹌一下,以手撐地,才勉強沒有倒下。他的后背已然沒有一寸完好的皮膚,血肉模糊,慘不忍睹。鮮血順著他的脊背流淌下來,滴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暈開一小灘一小灘刺目的紅。
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背后猙獰的傷口,帶來鉆心的劇痛。汗水混著血水從他額角滑落,滴進他因忍痛而泛紅的眼眶里,又被他死死忍住。
藍啟仁握著染血的戒鞭,手也在微微發(fā)抖,他看著跪伏在地、卻依舊倔強地不肯認錯的侄兒,眼中是滔天的怒火,更是無法言喻的痛心與絕望。最終,他扔下戒鞭,發(fā)出一聲沉重到極致的嘆息,踉蹌著轉(zhuǎn)身離去。
空蕩的祠堂里,只剩下藍忘機一人。
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望向祠堂外那片被屋檐切割出的、四方的天空,眼神空茫而破碎,帶著一種瀕臨極限的、巨大的痛苦和……依舊不曾后悔的執(zhí)拗。
熒幕定格在他染血的、空洞的側(cè)臉,和那片血肉模糊的后背上。
【認知顛覆度:85%】
機械音報出數(shù)字,冰冷依舊。
整個空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足以將人溺斃的死寂。
戒鞭……三十三……
為了魏無羨……
藍忘機不僅問靈自損,他還曾為了魏無羨,受過藍氏最嚴酷的家法,被打得遍體鱗傷,卻至死不悔。
這份情誼……不,這早已超越了情誼,這簡直是……
所有人看向那兩只依舊交握的手,眼神徹底變了。不再是驚愕與窺探,而是帶著一種難以理解的、近乎恐懼的震撼。
魏無羨只覺得握住的那只手,冰涼得嚇人,顫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的落葉。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冰冷皮膚下,壓抑著的、幾乎要崩潰的巨大痛楚和……羞恥?這未來最慘烈、最不堪的一面被赤裸裸地公之于眾,對藍湛而言,是何等的殘忍。
他心臟抽痛得厲害,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更緊地回握住那只手,試圖用自己掌心的溫度去溫暖那一片冰涼,盡管他自己的手也同樣冷得厲害。
藍忘機猛地閉上了眼睛,長而密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如同折翼的蝶。他試圖抽回手,力道之大,甚至帶上了靈力微光,那是一種瀕臨崩潰的、本能的自保和抗拒。
他無法承受。
無法承受這公開的凌遲,無法承受魏嬰此刻的目光,無法承受那未來那個愚蠢、固執(zhí)、狼狽不堪的自己!
“藍湛!”魏無羨察覺到他劇烈的抗拒和那瞬間流露出的破碎感,心頭一慌,非但沒有松手,反而用盡全力緊緊抓住,甚至不顧對方那微弱的靈力反震,另一只手也急急地覆了上去,將那只冰冷顫抖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掌心。
“別……”魏無羨的聲音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焦急和一絲哽咽,“別躲……”
藍忘機掙扎的動作猛地一滯。
他睜開眼,眼底是一片猩紅的、被逼到絕境的狼狽和脆弱,對上了魏無羨那雙同樣泛紅、盛滿了復(fù)雜情緒——震驚、心痛、慌亂,卻沒有絲毫鄙夷或畏懼——的眼睛。
就在這兩人無聲僵持、情緒劇烈沖撞的剎那——
熒幕再次毫無征兆地亮起!
這一次,畫面異常清晰穩(wěn)定,卻帶著一種溫馨到詭異的氛圍。
一間陳設(shè)雅致的靜室,窗外月色正好。
藍忘機——看上去年歲稍長,氣質(zhì)更為沉穩(wěn)內(nèi)斂,眉宇間卻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正坐在榻邊。而他身旁,一個約莫三四歲、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正穿著一身明顯過大的、繡著卷云紋的白色里衣,乖乖地坐著,仰著小臉。
那小娃娃額上,系著一條明顯不合尺寸、卻也繡著卷云紋的白色抹額!
藍忘機手中拿著一方溫?zé)岬呐磷?,正極其輕柔、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那小娃娃沾了些墨跡的手指。
他的動作專注而耐心,眼神是一種能將人溺斃的溫柔。
然后,他低頭,對著那孩子,極其自然地、用一種低沉而寵溺的語氣,溫聲道:
“阿苑,乖?!?/p>
【認知顛覆度:90%】
空間內(nèi),萬籟俱寂。
所有人,包括正在情緒崩潰邊緣的藍忘機和心急如焚的魏無羨,都如同被集體施了定身術(shù),僵在了原地。
……阿苑? ……誰? ……孩子?! ……藍忘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