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華沈院

第二天一早，沈清婉剛梳洗完，春桃就端著水盆進(jìn)來，臉上帶著點(diǎn)猶豫：“姑娘，昨兒三姨娘派來的丫鬟又來了，說汀蘭院的早花開得正好，請您過去坐坐呢。”

沈清婉擦臉的手頓了頓，望著銅鏡里自己素凈的臉。鏡中的人眉眼清秀，只是眉宇間帶著股揮之不去的疏離，那是這些日子在侯府里，不自覺養(yǎng)出的防備。

“知道了?！彼畔虏冀恚澳闳セ亓?，說我梳洗妥當(dāng)就過去?！?/p>

春桃有些驚訝：“姑娘，您真要去？”昨天那飯菜都沒敢動(dòng)，這會(huì)兒卻要去赴約，她總覺得心里不踏實(shí)。

沈清婉笑了笑：“躲是躲不過的?？偛荒芤恢笨s在這西跨院，連府里的人都認(rèn)不全。”

她換了件素色的淺碧色布裙，沒戴任何首飾，只把頭發(fā)簡單挽了個(gè)髻。這樣的裝扮，在侯府里顯得格外素凈，卻也透著股不爭不搶的安分。

汀蘭院離西跨院不算近，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才到。院門口種著幾株玉蘭，這會(huì)兒開得正盛，白花花的一片，香氣襲人。一個(gè)穿綠裙的丫鬟守在門口，見了沈清婉，立刻笑著迎上來：“沈姑娘可算來了，我們姨娘等您好一會(huì)兒了。”

進(jìn)了院子，就見葡萄架下擺著張圓桌，一個(gè)穿著水綠色繡玉蘭花褙子的婦人正坐在那里喝茶。她約莫二十七八歲的年紀(jì)，眉眼彎彎，嘴角總是帶著點(diǎn)笑意，看著確實(shí)溫和。

想必這就是三姨娘了。

“妾身見過沈姑娘?！比棠锲鹕?，姿態(tài)放得很低，倒讓沈清婉有些局促。

“三姨娘客氣了，該是我來給您請安?！鄙蚯逋窀Ａ烁Ｉ怼?/p>

“快坐快坐。”三姨娘拉著她的手，力道不輕不重，掌心溫軟，“早就聽說夫人有位江南來的表侄女，一直想瞧瞧，昨兒聽丫鬟說你到了，可把我高興壞了。”

她的手很軟，帶著股淡淡的脂粉香，可沈清婉總覺得那笑容背后，藏著點(diǎn)什么。

丫鬟很快端上茶點(diǎn)，是精致的杏仁酥和玫瑰糕，還有一碟新鮮的櫻桃，紅得像瑪瑙。

“嘗嘗這個(gè)，”三姨娘給她夾了塊杏仁酥，“這是我讓小廚房特意做的，江南那邊是不是也常吃這個(gè)？”

沈清婉嘗了一口，甜而不膩，確實(shí)合江南人的口味。她點(diǎn)點(diǎn)頭：“多謝姨娘費(fèi)心，味道很好。”

“喜歡就多吃點(diǎn)。”三姨娘笑得更親切了，“說起來，我以前也是在江南待過的，可惜后來家里遭了變故，才進(jìn)了京。一看見你，就覺得親近，像看見當(dāng)年的自己?！?/p>

這話倒是拉近了些距離。沈清婉順著她的話問：“姨娘以前在江南哪里？”

“就在蘇杭一帶，”三姨娘眼神飄了飄，像是在回憶，“那時(shí)候日子雖清苦，卻也自在。不像在這侯府里，規(guī)矩多，人心也雜?！?/p>

她說著，輕輕嘆了口氣，語氣里帶著點(diǎn)不易察覺的抱怨。

沈清婉沒接話，只是安靜地喝茶。她知道，三姨娘說這些，不會(huì)只是為了懷舊。

果然，三姨娘很快話鋒一轉(zhuǎn)：“姑娘剛來，怕是還不知道府里的情形。我們這位夫人，看著和氣，其實(shí)最是講究規(guī)矩，眼里揉不得沙子。還有玉瑤小姐，被夫人寵壞了，性子?jì)煽v了些，姑娘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可別往心里去?！?/p>

這話說得像是貼心，卻句句都在點(diǎn)柳氏和柳玉瑤的不是。沈清婉心里冷笑，面上卻裝作懵懂：“多謝姨娘提醒，我剛來，凡事都該謹(jǐn)守本分，不敢惹事?！?/p>

三姨娘見她不上套，也不氣餒，又說起別的：“我這兒新得了些江南的絲線，顏色正得很，姑娘要是不嫌棄，過來陪我繡會(huì)兒？也好讓我沾沾姑娘的靈氣。”

沈清婉本想拒絕，轉(zhuǎn)念一想，或許能從這針線活里，看出些別的門道。她點(diǎn)頭應(yīng)了：“能陪姨娘說話，是我的福氣?！?/p>

丫鬟很快搬來繡架和絲線，三姨娘拿起一根水綠色的絲線，穿進(jìn)針孔：“我最喜這顏色，像極了江南的春水。”

沈清婉看著她繡的花樣，是一只戲水的鴛鴦，針腳細(xì)密，顏色搭配也雅致，看得出來，她的繡工確實(shí)不錯(cuò)。

“姨娘的手藝真好?！鄙蚯逋裼芍再潎@。

“不過是混口飯吃的本事罷了?！比棠镒猿暗匦α诵Γ安幌窆媚?，是正經(jīng)人家的小姐，可惜……”她沒說下去，只是搖了搖頭。

這話里的惋惜，聽著卻像根刺，扎得人不舒服。沈清婉拿起一根淺粉色的絲線，慢悠悠地穿針：“我母親常說，手藝不分高低，能安身立命就是好本事。姨娘有這手藝，才是真本事。”

三姨娘繡針頓了頓，抬眼看向沈清婉，眼里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又笑了：“姑娘說得是?！?/p>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手里的活計(jì)卻沒停。沈清婉繡的是一朵蘭草，線條簡單，卻透著股韌勁。

正繡著，就聽見院外傳來柳玉瑤的聲音：“娘說三姨娘這兒有好東西，我來瞧瞧。”

三姨娘和沈清婉對視一眼，都停了手。柳玉瑤已經(jīng)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了進(jìn)來，一眼就看見沈清婉，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你怎么在這兒？”

“玉瑤小姐。”三姨娘起身，語氣依舊溫和，“我請沈姑娘過來坐坐，說說話。”

“有什么好說的？”柳玉瑤走到繡架前，掃了眼沈清婉繡的蘭草，嗤笑一聲，“繡得這么難看，也敢拿出來現(xiàn)眼？”

沈清婉沒理她，只是把繡繃放下。

柳玉瑤卻不依不饒，伸手就去抓沈清婉的繡品，想扔在地上。沈清婉眼疾手快，一把按住繡繃：“表妹若是不喜，我收起來便是，何必動(dòng)氣？”

“我就動(dòng)氣了怎么著？”柳玉瑤被她按住手，更生氣了，“一個(gè)外來的，也敢在我侯府里擺架子，真當(dāng)自己是千金小姐了？”

她說著，另一只手就往沈清婉臉上推去。

沈清婉早有防備，側(cè)身躲開，柳玉瑤撲了個(gè)空，差點(diǎn)摔倒，被旁邊的丫鬟扶住。

“你敢躲？”柳玉瑤氣得臉都紅了。

“我不想與表妹爭執(zhí)?！鄙蚯逋裾局鄙碜?，語氣平靜，“若是表妹看我不順眼，我走便是?！?/p>

“走？沒那么容易！”柳玉瑤上前一步，指著她的鼻子，“你是不是在背后說我壞話了？不然三姨娘怎么會(huì)單獨(dú)請你過來？”

三姨娘趕緊打圓場：“玉瑤小姐誤會(huì)了，我就是請沈姑娘過來聊聊天，沒別的意思?！?/p>

“我看就是有！”柳玉瑤不依不饒，“娘說了，她是來投奔我們家的，就得守我們家的規(guī)矩，哪能隨便跟旁人勾三搭四！”

這話就太難聽了，連三姨娘的臉色都白了白。

沈清婉深吸一口氣，她不想惹事，可不代表她能任人欺負(fù)。她抬起頭，直視著柳玉瑤的眼睛，語氣依舊平靜，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表妹這話，我不敢茍同。我來侯府，是投奔表姑母，為的是求個(gè)安身之所，從未想過要惹是生非。三姨娘好心請我做客，我感念其好意，何來勾三搭四之說？表妹若是執(zhí)意要污蔑我，那我只能去向表姑母說個(gè)清楚，問問這侯府的規(guī)矩里，是否包括可以隨意辱罵客人?！?/p>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落在地上，竟讓柳玉瑤一時(shí)語塞。

柳玉瑤沒想到這個(gè)看起來怯懦的表姐，竟然敢頂嘴，還搬出母親來壓她。她愣了愣，隨即更氣了：“你敢去告我的狀？”

“我不是告狀，只是想討個(gè)公道?！鄙蚯逋窨粗?，“表妹身份尊貴，自然不屑于與我這孤女計(jì)較?？晌译m孤苦，卻也知廉恥，容不得旁人隨意糟踐。”

她的眼神坦坦蕩蕩，沒有絲毫畏懼，反倒讓柳玉瑤心里發(fā)虛。

就在這時(shí)，院門口傳來柳氏的聲音：“這是怎么了？吵吵嚷嚷的?！?/p>

眾人回頭，只見柳氏在一眾丫鬟婆子的簇?fù)硐?，站在門口，臉色沉得難看。

柳玉瑤像是找到了靠山，立刻撲過去：“娘！您來評評理！這個(gè)沈清婉，不僅在三姨娘這兒鬼混，還頂撞我！”

沈清婉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等著柳氏發(fā)話。她知道，這是她進(jìn)府以來，第一次正面與柳氏交鋒，成與敗，或許就看這一次了。

三姨娘低著頭，看不清神色。葡萄架下的風(fēng)，帶著玉蘭的香氣，卻吹不散這陡然緊繃的氣氛。沈清婉攥緊了手，掌心微微出汗，卻挺直了脊背，沒有半分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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