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喜今宴。
他們說,醫(yī)生的手最穩(wěn),握得住手術刀,也能接住從手術臺掉下來的棉球。可我總覺得,我的手是抖的。
第一次抖,是七年前洪水漫進醫(yī)院走廊時。美鹿析把救生圈塞給暖若蓁,自己被浪頭卷走前,沖我喊“別等我”。我游了很久,嗆了滿嘴的泥水,摸到的只有她漂在水面的畫具盒,里面的櫻花鋼筆摔斷了筆尖。
第二次抖,是五年前林知知舉著相機,蹲在雨巷里拍青苔。她說“喜今宴你看,這光斑像不像你處方箋上的墨跡”,我想伸手摸摸她的頭發(fā),手卻懸在半空,落不下去。那天她穿淺粉色的連衣裙,裙擺沾著泥點,像幅被雨打濕的畫。
后來我總在抖。在手術臺上縫合傷口時,在咖啡館看到空著的靠窗位時,在深夜翻到鐵皮盒里那些車票時。沸憬舟罵我“懦夫”,說我連承認心動的勇氣都沒有。他不懂,有些手抖不是怕,是怕得太厲害——怕對不起美鹿析的七年,怕辜負林知知的五年,更怕自己這雙手,既救不了人,又握不住想要的。
畫室的暖光落在美鹿析的側臉上時,我才明白她為什么總愛畫海?;宜{色的海,浪頭卷著沙,像她藏在畫筆后的委屈。她說“我等的是七年前的你”,我盯著她沾著顏料的指尖,忽然想起洪水前,她也是這樣握著我的手,教我用解剖刀劃開標本的皮膚,“喜今宴你看,里面的血管像不像海邊的支流?”
那時的海是藍的,她的笑是亮的,我的手還不抖。
林知知的畫廊里,《未寄出的地址》那幅畫總讓我不敢久站。青石板上的兩個影子隔得太遠,穿白大褂的那個總在回頭,舉相機的那個卻一直往前走。店員說“林小姐等一個人來認領”,我摸了摸口袋里那張寫著“海邊小城”的車票,指腹把紙邊磨得起了毛。
我終究沒敢認領。有些地址,寫在紙上是念想,真要踏上去,就成了打擾。
美鹿析的最后一幅畫掛在診室時,陽光好的下午,畫里的醫(yī)院走廊會映出暖黃的光。她把林知知畫在遠處的畫架旁,舉著相機,笑得眼睛彎成月牙。我知道她想說什么——我們三個,從來都不是選擇題,是被時光錯開的三頁詩,各有各的韻腳。
林知知結婚那天,我在手術臺上站了十小時。縫合最后一針時,護士說“喜醫(yī)生你的手不抖了”。我低頭看,白大褂袖口沾著點碘伏,像朵褪色的櫻花。原來有些放下,不是說出口的“再見”,是終于敢承認:她們都走向了光,而我該守著我的白大褂,在這條雨巷里,替她們看看每年的櫻花。
現(xiàn)在我總在雨巷喂那只叫“橘胖”的貓。它總蹭我的褲腿,像林知知以前蹭我胳膊那樣,帶著點耍賴的黏人??Х瑞^老板娘說“喜醫(yī)生你現(xiàn)在笑得比以前多了”,我摸了摸口袋里那支修好的櫻花鋼筆,筆帽上的劃痕還在,像美鹿析當年刻下的暗號。
偶爾會收到林知知的明信片,有時是她畫的油菜花田,有時是嬰兒的小腳印。她從不寫落款,我卻認得她的字跡,和速寫本上那些“等你畫完這一筆”的小字,一模一樣。
美鹿析的畫展在巴黎開展時,我托人送去了那幅未完成的《未完成的三人》。策展人回信說“來看展的人都在哭”,我想,她大概在畫里藏了太多我們不知道的溫柔——比如讓穿白大褂的身影,終于敢朝著光的方向,走了一小步。
雨巷的櫻花又開了。我蹲在老槐樹下,看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誰撒了把碎糖。橘胖趴在我腳邊打盹,白大褂的口袋里,鋼筆硌得掌心有點癢。
原來這雙手,早就不抖了。能穩(wěn)穩(wěn)地握住手術刀,能接住飄落的櫻花,也能坦然地翻開那本寫滿遺憾的書——書里的三個人,一個在畫里笑,一個在遠方鬧,一個在雨巷里,把沒說出口的“抱歉”,都釀成了春天的味道。
挺好的。我想。
至少,我們都在各自的故事里,活成了不讓彼此失望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