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老太太的壽宴定在臘月廿八,紅木八仙桌上擺著鎏金壽桃碗,蒸汽裹著獅子頭的香氣往雕花梁上飄。吳老二攥著酒杯的手泛白,桌下的皮鞋尖反復(fù)碾過地磚縫——他上周剛把母親名下的老城區(qū)商鋪抵押給銀行,合同就鎖在公文包最里層。
“老二,今年生意順嗎?”吳老太太突然開口,銀簪子在燭火下晃出細光。她沒看兒子,正用銀勺給最小的孫女舀甜湯,“前兒路過你那鋪子,卷閘門落了半截,貼了張‘內(nèi)部裝修’的紅紙。”
吳老二喉結(jié)滾了滾,剛要開口,坐在對面的吳老大先笑了:“媽,您就是心細。老二這是擴張呢,聽說要在新區(qū)開家大的,這不正忙著籌備嘛?!彼f著給弟弟使了個眼色,指尖卻悄悄把手機往桌沿挪了挪——屏幕上是銀行催款短信,他半小時前剛收到,發(fā)件人備注是“吳老二貸款專員”。
窗外突然炸響一串鞭炮,吳老三的媳婦抱著一摞紅包進來,塑料美甲在紅包封上刮出輕響:“媽,該發(fā)壓歲錢啦!”她把最厚的一個塞給老太太,轉(zhuǎn)身時故意撞了吳老二胳膊一下,低聲說:“二哥,上次借我的五萬塊,我兒子開春要報補習(xí)班,你看……”
吳老二猛地抬頭,正撞見母親看過來的眼神。那眼神很淡,像蒙了層霧,卻讓他后背瞬間冒了汗。他想起小時候偷拿母親的零錢買糖,也是這樣被她盯著,最后還是大哥替他瞞了過去??涩F(xiàn)在,大哥的手機屏幕還亮著,催款短信的字像小刀子,扎得他眼疼。
“發(fā)什么愣???”吳老太太把紅包塞到他手里,“給你閨女的,今年考了年級前三,該賞?!奔t包紙捏在手里軟乎乎的,吳老二突然想起抵押合同上的簽字頁,他也是這樣,指尖發(fā)顫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壽宴吃到后半程,吳老大借口去洗手間,把吳老二拽進了廚房。抽油煙機還在嗡嗡轉(zhuǎn),灶臺上的湯煲冒著小泡?!澳惘偭耍俊眳抢洗髩旱吐曇?,把手機懟到他眼前,“抵押商鋪怎么不跟家里說?媽要是知道……”
“跟家里說有用嗎?”吳老二突然拔高聲音,又趕緊壓低,“大哥你生意做得大,可你去年買房,不也跟媽借了十萬?老三媳婦天天哭窮,她娘家拆遷分了三套房,誰不知道?”他攥著手機的手發(fā)抖,屏幕上的催款金額變得模糊,“我只是……只是想賭一把,要是成了,媽以后就不用再操心我們了。”
廚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吳老太太端著一個空碗站在門口,銀簪子上沾了點湯漬?!皽撎砹??!彼龥]看兩個兒子,徑直走到灶臺前,掀開蓋子舀了一勺湯,“你們兄弟倆,從小就愛吵。老大總護著老二,老二總想著替老大分擔(dān),可怎么越大,倒越生分了?”
吳老二的眼淚突然就下來了。他想起抵押合同上母親的名字,是他模仿著簽的,當(dāng)時還覺得自己聰明,現(xiàn)在才知道,母親早就看出來了——就像小時候他偷糖,她從來不說破,只在晚上把糖罐放在他床頭,底下壓著張紙條:“想吃就跟媽說?!?/p>
“媽,我……”
“先喝湯?!崩咸淹脒f給他,“商鋪的事,我知道?!彼D(zhuǎn)身看向窗外,雪不知什么時候下了起來,落在窗欞上輕輕響,“那鋪子是你爸當(dāng)年一磚一瓦蓋的,我早就跟公證處去過電話,等我百年后,那鋪子歸你們仨,一人一份。你急用錢,怎么不跟媽說?”
吳老二捧著碗,熱湯的溫度透過瓷壁傳到手上,燙得他手指發(fā)麻。廚房外傳來侄女的笑聲,還有老三媳婦跟老太太撒嬌的聲音,這些平常聽著有些吵鬧的聲音,此刻卻像暖爐,把他心里的冰一點點化開。
吳老大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手機揣回兜里:“明天我跟你去銀行,把抵押撤了。錢的事,咱們兄弟仨一起想辦法?!?/p>
吳老太太把最后一勺湯舀進碗里,抬頭時,眼角的皺紋里盛著笑意:“一家人,哪有過不去的坎?快出去吧,孩子們該等急了?!?/p>
窗外的雪還在下,屋內(nèi)的燭火搖曳,把三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疊在廚房的白墻上,像一幅再也拆不開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