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憶

第二章 行李箱里的舊玩偶與未寄的信

七月的熱浪裹著蟬鳴撞在窗紗上，把高考結束后的慵懶曬得發(fā)燙。許時憶的房間里，堆了三年的教輔書被捆成整齊的一摞，用牛皮紙包著，靠墻放著，書脊上的“高考真題”字樣已經被陽光曬得有些褪色。只有桌角還留著一本攤開的英語單詞本，書頁間夾著的便利貼上，密密麻麻記著“公寓（apartment）”“選課（course selection）”“食堂（cafeteria）”這類和美國有關的詞，藍色墨水還帶著新鮮的潮氣，是昨天剛整理的。

他蹲在衣柜前，膝蓋抵著冰涼的地板，把疊得方方正正的T恤一件件往銀色行李箱里放。指尖劃過一件淺藍色短袖時，動作忽然頓住——這件衣服是去年生日劉景輝送的，背后印著兩人都喜歡的籃球明星，號碼“23”的字樣洗過幾次，邊緣已經有些模糊。許時憶把衣服輕輕貼在膝頭，鼻尖仿佛又飄來了昨天燒烤攤的煙火氣：炭火在鐵架下滋滋作響，串著肉的簽子被烤得冒油，劉景輝一手拿著啤酒罐，一手拍著他的肩，聲音裹著夜風，有點含糊卻格外真誠：“憶哥，到了美國可得天天跟我吐槽，別讓你那教授舅舅把你管成書呆子。要是他敢欺負你，等我畢業(yè)就飛過去幫你撐腰！”

當時他正咬著一串烤筋，聞言笑著把簽子往劉景輝面前遞了遞：“得了吧，就你那英語水平，到了美國連點餐都費勁，還幫我撐腰？”劉景輝立刻反駁，說自己已經下載了三個翻譯軟件，吵得鄰桌的人都看過來，兩人鬧作一團，直到燒烤攤收攤，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才戀戀不舍地分開?，F(xiàn)在想起這些，許時憶的指尖輕輕蹭過衣服上的號碼，嘴角還揚著笑，眼眶卻悄悄發(fā)緊，像有什么溫熱的東西要涌上來。

“憶憶，要不要把薄外套多帶兩件？”門口傳來路曉琴的聲音，緊接著，媽媽端著一盤切好的西瓜走進來，玻璃盤上還沾著水珠，把西瓜的紅色襯得更鮮亮。她把盤子放在書桌一角，視線落在半開的行李箱上，伸手撥了撥堆在里面的衣服：“你舅舅昨天視頻還特意說，伯克利早晚溫差大，傍晚出門得穿薄風衣。我給你收拾了兩件，都是你去年穿的那兩款淺灰色，寬松的，你穿著舒服，都放在床尾的收納袋里了?！?/p>

“知道啦媽?！痹S時憶抬頭，對著媽媽笑了笑，露出一對淺淺的梨渦。他站起身，走到床尾，拎起那個米色的收納袋，拉鏈拉開時，帶著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味——是媽媽常用的洗衣液味道。里面疊著兩件薄外套，布料柔軟，他伸手摸了摸，想起去年秋天穿這件衣服時，媽媽還說“我們憶憶穿灰色真好看，顯得干凈”。他把外套小心地放進行李箱的一側，手指往下壓了壓，想騰出點空間，卻忽然觸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在柔軟的衣服下面，格外明顯。

是那個藏在衣柜最深處的粉色棉花糖玩偶。

他彎腰，從衣柜底層把玩偶抱了出來。玩偶的糖身原本是鮮亮的粉色，現(xiàn)在已經褪成了淺粉，像被水洗過很多次，右邊的黑紐扣眼睛早在小學時就掉了，露出里面白色的棉絮，邊緣還沾著一點洗不掉的污漬?？稍S時憶還是沒舍得扔，甚至連媽媽想給他換個新的，他都搖頭拒絕。五歲那年去美國，舅舅路穆澤來機場接他們，穿著一件熨得平整的白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一塊簡單的手表。那天他非要去迪士尼，舅舅沒半點不耐煩，抱著他在烈日下排了四十多分鐘的隊，把這個比他臉還大的棉花糖玩偶遞到他手里時，額角還沾著汗，卻笑著揉了揉他的頭發(fā)：“小憶要像棉花糖一樣甜，天天都開心?！?/p>

許時憶把玩偶抱在懷里，臉頰輕輕貼了貼玩偶柔軟的布料，耳尖悄悄發(fā)燙。他想起昨天整理舊物時，從語文課本的夾層里掉出來的那封沒送出去的情書——信紙是淡藍色的，上面用鋼筆寫著對黎欣怡的小心思，“你跑八百米時的樣子，我記了很久”“你的筆記本上，字寫得真好看”，句子幼稚又直白，現(xiàn)在再看，只覺得像隔著一層霧，模糊得厲害。他從抽屜里拿出那封情書，指尖捏著信紙的邊緣，猶豫了幾秒，還是把它折成一個小小的方塊，塞進了玩偶背后那個掉了眼睛的破口處——就當是和過去的自己告別吧，那些沒說出口的喜歡，那些小心翼翼的心動，留在國內就好，帶到美國去，好像也沒什么意義了。

“對了，你外婆特意讓我給你帶了罐牛肉醬。”路曉琴又走了進來，手里拎著一個玻璃罐，罐身用紅色的繩子系著，貼著一張白色的標簽，上面是外婆白景初歪歪扭扭的字，寫著“給小憶的牛肉醬”，旁邊還畫了一個小小的笑臉?！澳阃馄耪f，你從小就愛吃她做的醬，拌面條、夾饅頭都好吃。到了美國，要是吃不慣西餐，就拌點醬，好歹能吃得香點?！甭窌郧侔巡ＡЧ捱f到許時憶手里，罐子沉甸甸的，還帶著一股淡淡的醬香味，讓他想起小時候外婆抱著他在廚房熬醬的樣子——外婆系著圍裙，把牛肉切成小丁，和辣椒、黃豆一起放進鍋里，小火慢熬，整個廚房都飄著香味，他就坐在小板凳上，盯著鍋里的醬，時不時問“外婆，什么時候能好呀”。

“謝謝外婆。”許時憶接過玻璃罐，手指輕輕摸了摸標簽上的笑臉，心里暖暖的。他把罐子小心地放在行李箱的側兜，用軟布裹了裹，怕路上磕碎。抬頭時，看見媽媽正盯著他懷里的棉花糖玩偶，眼神里滿是笑意，還帶著點懷念：“這玩偶你還帶著?。啃r候你走到哪抱到哪，睡覺都要放在枕頭邊，有一次弄丟了，還哭了一晚上，最后還是你爸在沙發(fā)底下找著的?！?/p>

“就是……想著留個紀念?！痹S時憶有點不好意思，把玩偶往身后藏了藏，又覺得這樣太刻意，只好重新抱在懷里，低頭把玩偶塞進了行李箱的最底層，上面壓著疊好的褲子，像藏了個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他站起身，走到書桌前，拿起一塊西瓜，咬了一大口，清甜的汁水在舌尖散開，帶著夏日的清爽。可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填著，既有對未來的期待——不知道美國的校園是什么樣的，不知道舅舅現(xiàn)在是不是還像小時候一樣溫和，也有對陌生環(huán)境的忐忑，怕自己英語不好，怕和舅舅相處不自在，怕適應不了那邊的生活。

傍晚的時候，許時憶的手機響了，屏幕上跳著“姐姐”兩個字。他接起電話，還沒說話，就聽見許時宜爽朗的聲音從聽筒里傳出來：“小憶！忙呢？我跟徐依給你買了個禮物，明天上午給你送過去，保證實用！”

“姐，不用這么麻煩，我東西都快收拾好了。”許時憶靠在窗邊，看著窗外漸漸沉下去的夕陽，把天空染成了橘紅色，云朵像被鑲上了金邊。

“什么麻煩啊，你可是我親弟，馬上要出國了，我這個當姐姐的還能不表示表示？”許時宜笑著說，語氣里滿是寵溺，“是個便攜的翻譯器，徐依挑的，說支持二十多種語言，你到了美國要是跟人溝通不明白，就用它，比手機翻譯方便多了。對了，徐依還讓我問你，要不要帶點你愛吃的零食，她說美國的零食不好吃，她上次去旅游，回來吐槽了好幾天?！?/p>

“不用啦，零食帶多了怕過期，而且舅舅家應該也能買到?！痹S時憶忍不住笑了，徐依總是這么細心，連零食都想到了。

“行，那我明天跟徐依一起去你家，順便幫你再看看行李，有沒有漏帶的東西?！痹S時宜頓了頓，語氣忽然變得認真起來，“小憶，到了舅舅家要聽話，別總惹舅舅生氣。你舅舅雖然看著溫和，其實對自己人要求可嚴了，他當年教我寫英語作文，一個語法錯誤都要讓我改十遍。不過你放心，他最疼你了，肯定不會為難你的?！?/p>

許時憶應著，心里卻悄悄想起舅舅路穆澤的樣子——視頻里的舅舅總是穿著白襯衫，戴著金絲邊眼鏡，說話時聲音溫溫柔柔的，語速不快，每一個字都很清晰，怎么看都不像是嚴厲的人。他想象著舅舅坐在書桌前，幫他改英語作文的樣子，嘴角又忍不住揚了起來。

掛了電話，許時憶走到行李箱前，蹲下身，拉開拉鏈，把手伸到最底層，輕輕碰了碰那個棉花糖玩偶。指尖傳來柔軟的觸感，像小時候舅舅抱著他的感覺，溫暖又安心。他想起舅舅昨天在視頻里說的話，聲音溫和，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小憶，別擔心，到了美國，舅舅去機場接你。等你安頓好，我?guī)闳コ阅阈r候愛吃的那家牛排，味道跟以前一樣好?！?/p>

夕陽的光透過窗戶，落在行李箱里，把玩偶的淺粉色染成了暖橙色。許時憶把拉鏈拉好，站起身，走到書桌前，拿起英語單詞本，翻開之前記的頁面，認真地讀了起來。窗外的蟬鳴還在繼續(xù)，可這一次，他的心里沒有了之前的煩躁，只剩下滿滿的期待——期待跨越山海的飛行，期待見到舅舅的那一刻，期待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新生活，更期待那個藏在心底的、關于“舅舅”的秘密，能慢慢發(fā)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