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墨的目光不動聲色的掃過慕言身上的血跡和蒼白的臉色，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開口問道，聲音清冷，帶著久戰(zhàn)后的沙啞，卻與慕言記憶深處那個初遇的聲音完美重合：

“你是誰？為何會在此處？”

轟——！

這句話，如同最后一道驚雷，徹底證實了慕言那荒謬的猜想！

百年前，弱水河畔，她找到昏迷的他時，問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句！

巨大的震驚、狂喜、恐慌、難以置信……種種情緒如同海嘯般瞬間將他淹沒！他張了張嘴，發(fā)出的聲音干澀嘶啞得不像自己的：

“我……叫慕言?！?/p>

微生墨聽到這個名字，眼神微微一動，似乎想到了什么。

姓慕……

微生墨立刻半蹲下來，兩指并起，靈力的光芒輕點他的眉宇探測了他的靈臺。

果然，是鮫海龍族一脈，是慕溟和師姐的孩子。

“你母親呢？”她語氣稍急，神色也不似方才那般淡然了，“緋空青，她在哪里？”

慕言的目光依然不舍得離開眼前人的臉龐，他甚至沒有聽清微生墨說了什么，只是呆呆的搖了搖頭。

微生墨失望的嘆了口氣，好像確定了什么答案。她沉默地看了慕言片刻，目光在他那與她記憶中某個身影依稀相似的眉眼輪廓上停留了一瞬，又看向他重傷的身體和周圍并無同伴痕跡的環(huán)境。

她眼底的警惕稍稍褪去，化作一種淡淡的、近乎悲憫的復(fù)雜情緒。她沒再多問，只是淡淡開口，語氣依舊沒什么溫度，卻做出了與百年前一模一樣的決定：

“你傷得很重，此地不宜久留?！?/p>

“跟我走?！?/p>

三個字，輕飄飄的，卻如同巨錘，狠狠砸在慕言的心上。

跟……我……走……

巨大的眩暈感再次襲來，比之前受傷時更猛烈。他死死咬住牙關(guān)，用盡全身力氣支撐著自己不要再次昏厥過去。目光死死鎖著眼前這個真實的、鮮活的、尚且不知未來種種悲慟的微生墨。

不是夢。

不是瀕死的幻覺。

他……重生了。

回到了百年前，他們初遇的這一刻！

所有的錯誤尚未發(fā)生，所有的悲劇還未上演！

她還在！活生生的就在他眼前！

狂喜如同巖漿般灼燒著慕言的四肢百骸，卻又被更深的、幾乎將他撕裂的痛楚和悔恨所覆蓋。前世她神魂俱滅、永世不得超生的結(jié)局，如同最深刻的烙印，燙在他的靈魂深處，永遠無法痊愈。

他看著此刻尚且會因看到傷者而流露出細微憐憫的她，看著此刻還會說出“跟我走”的她，眼眶瞬間通紅，水汽不受控制地彌漫上來。

這一次……

這一次！他絕不會再讓一切重演！

他強壓下喉嚨間的哽咽和身體的劇痛，用盡前世今生所有的力氣，對著她，緩緩地、重重地點頭。

“好?！?/p>

弱水河畔的陰冷尚未從骨縫中散去，慕言被微生墨以一道溫和卻不容抗拒的靈力托扶著，踉蹌地跟在她身后。每走一步，經(jīng)脈的傷口都撕扯般疼痛，體內(nèi)那股新生的、與他前世力量同源卻微弱許多的魔氣，也因周遭環(huán)境的刺激而隱隱躁動。

但他的心神，卻全然不在自身的痛苦上。他的目光依舊鎖在前方那道纖細卻挺直的背影上。染血的白衣，墨色的發(fā)，每一步都踏得沉穩(wěn)決絕，仿佛身后不是剛剛結(jié)束的慘烈戰(zhàn)場，也不是他這個突如其來的“麻煩”。

慕言再次確認，她是真實的。

呼吸間是帶著血腥與塵土氣的空氣，耳邊是她衣袂拂過礁石的細微聲響，甚至能感受到她周身那并未刻意收斂、卻因消耗過大而略顯虛浮的靈力波動。

這一切，都與百年前那個初遇的瞬間，嚴絲合縫地重疊了。

然而，這份失而復(fù)得的狂喜尚未能細細品味，前方傳來的嘈雜人聲與凌厲的靈力波動，便如同冰水般潑醒了他。

魔域邊緣，并未如想象中那般徹底沉寂。

各派修士正在清理戰(zhàn)場，收斂同門遺骸，氣氛悲壯而肅殺。當微生墨帶著一個明顯帶著魔氣、衣衫襤褸傷痕累累的少年出現(xiàn)時，瞬間便吸引了所有目光。

那目光，從最初的驚訝、疑惑，迅速轉(zhuǎn)變?yōu)閷徱?、警惕，最終凝聚成毫不掩飾的敵意與憎惡。

“仙君！”一位須發(fā)皆白、道袍上沾滿血污的老者率先上前，攔住了去路，目光銳利如刀地刮過慕言，聲音沉痛而激動，“此子……身負精純魔氣！分明是魔種！您這是何意？”

“魔種斷不可活！”另一名斷了一臂的壯碩修士紅著眼睛吼道，手中法器嗡鳴作響，“仙君！我等死傷多少同門，鮫海又犧牲多少勇士，才堪堪將那魔神誅滅！您怎能……怎能留下這孽障！”

“他年紀不大，魔氣竟然這么重，莫不是……是那魔神的孽種！”更多的人圍了上來，情緒激憤，聲音匯聚成討伐的浪潮，“斬草除根！絕不能讓他活著離開弱水！為禍人間！”

“殺了他！以慰同道在天之靈！”

“殺了他！”

無數(shù)充滿殺意的目光釘在慕言身上，那些凌厲的威壓如同實質(zhì)的山岳，壓得他傷口崩裂，氣血翻騰，幾乎喘不過氣。他下意識地繃緊身體，體內(nèi)那微弱的魔氣本能地反抗，卻引來更強烈的敵意和靈力壓制。

前世的他，在昏迷中被微生墨帶走，而她直接封印了他的記憶與魔氣，慕言醒來時已在逍遙宗，對此番沖突毫無所知。他只知自己多了個師父，過往一片空白。直至后來恢復(fù)記憶，也只以為是微生墨順手救了他，或許還存著監(jiān)視與研究的心思。

直到此刻，親耳聽到這鋪天蓋地的殺意，親身感受到這幾乎要將他碾碎的憎恨，他才真正明白，當年自己能活下來，絕非易事。

而微生墨……

她停下了腳步，微微側(cè)身，不著痕跡地將慕言擋在了身后半個身位。這個細微的動作，讓他洶涌的氣血和躁動的魔氣奇異地平復(fù)了一絲。

她抬起眼，清冷的目光緩緩掃過群情激憤的眾人。她的臉色依舊蒼白，氣息也不算穩(wěn)，甚至袖口還在微微滲血，可當她目光所及，那紛雜的討伐聲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諸位，”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仍然帶著久戰(zhàn)后的沙啞，卻有著不容置疑的份量，“此子確有魔族血脈?！?/p>

人群一陣騷動，剛要再開口，卻被她抬手止住。

“然，他僅是半魔之身?！彼^續(xù)道，語氣平靜無波，仿佛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我探查過，他靈臺未蒙塵，魔氣雖存，卻并未沾染血腥怨念。換言之，他尚未行惡?！?/p>

“仙君！魔性兇殘，豈是現(xiàn)在未行惡就能保證日后不為禍的？！”那斷臂修士激動道，“更何況他是魔神之子！此乃根源之禍！”

“正因他是魔神之子，鮫皇唯一存世的血脈，”微生墨的目光掠過眾人，看向遠處隱約可見的、泛著悲戚之意的鮫海方向，聲音里多了一絲極淡的沉重，“鮫龍一族，在此戰(zhàn)中幾近族滅。諸位，我等浴血奮戰(zhàn)，是為誅滅邪魔，護佑蒼生，而非行那絕戶滅種之事。”

她頓了頓，目光重新變得銳利：“再者，教化之功，莫非我修仙正道已棄之不用？”

“可他……”

“此事，我微生墨一力承擔?！彼驍嗔怂械馁|(zhì)疑，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人，我會帶走。我會親自看管教化。若他日后果真魔性難馴，為禍世間——”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如冰雪般掃過全場，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我微生墨，第一個親手清理門戶，絕不容情！”

最后幾個字，帶著凜冽的殺意，竟讓周遭沸騰的空氣都為之一靜。

眾人面面相覷，臉上仍有不甘與憤懣，卻無人再敢輕易出聲反駁。

靈羽仙君微生墨，天下第一人，剛于誅魔之戰(zhàn)中立下赫赫之功，她的話，自有千鈞之重。更何況，她已將話說到如此地步。

那白發(fā)老者長嘆一聲，終究搖了搖頭，讓開了道路。其余人見狀，雖依舊目光不善地盯著慕言，卻也不敢再強行阻攔。

微生墨不再多言，收回目光，重新扶住慕言的手臂，靈力微吐，帶著他繼續(xù)前行，一步步，穿過那充滿敵意與審視的人群。

慕言被動地跟著她，低著頭，渾身都在細微地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前所未有的、洶涌澎湃的震撼與酸楚，幾乎要沖垮他的理智。

原來……原來是這樣。

前世他懵懂無知，只享受著突如其來的師尊與安寧，卻不知這份生機，是她力排眾議，近乎與整個剛剛經(jīng)歷血戰(zhàn)、悲憤交加的修仙界對立，強行替他爭來的！

她為他擔下了所有的壓力與非議，將“魔種”的污名與風險一肩扛起。她給出的理由那般冠冕堂皇——半魔未惡，可教化；鮫族遺脈，當存續(xù)。

可此刻，近距離地站在她身后，感受著她身體里傳來的那種因消耗過度而難以完全掩飾的虛弱，聽著她清冷聲音里那不容錯辨的維護與決絕……

他忽然就明白了。

那些大義凜然的理由之下，藏著她最深的私心——因為他是師姐緋空青的孩子，是她在這世上僅存的、最后的血脈牽連。

所以她護著他。哪怕可能因此聲望受損，哪怕可能被詬病徇私，哪怕要與所有人為敵。

她只是……想護住師姐留下的這點骨血。

前世的百年溫存，悉心教導(dǎo)，縱容寵愛，那看似理所當然的一切，原來從一開始，就是她披荊斬棘、逆流而上為他爭來的奇跡。

而他……而他后來都做了些什么？

她向天下人擔保若他行惡，親手清理門戶。

可到最后，卻賠上了自己的命，不負蒼生愿，亦不寒他的心。

巨大的悔恨與痛楚如同毒藤般瘋狂纏繞住他的心臟，勒得慕言幾乎窒息。眼眶灼熱得厲害，他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血腥味，才勉強壓下那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哽咽。

他任由她扶著，一步步走出那令人窒息的人群，走向未知的、卻因為她而重新?lián)碛邢Ｍ那奥贰?/p>

陽光刺破魔域常年不散的陰云，落在她染血的衣襟上，也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

師尊……

原來從一開始，你就在用你的方式，毫無保留地……護著我。

而這一世，換我來。

哪怕拼盡所有，逆天改命，我也絕不會再讓任何人傷你分毫。

包括……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