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開出回聲谷三十公里,榕樹枝上的白花突然蔫了。阿樹捏著花瓣翻來覆去看,指尖沾到點黏糊糊的汁液——不是植物的露水,是帶著菌核氣息的淡紅色黏液,和山谷巖壁滲出的一模一樣。
“她的‘根’在跟著我們?!毙$R的眼鏡片上,趨磁菌組成的小箭頭始終指著后方,像被無形的線牽著,“陳念的意識還沒完全固定在山谷里,這會拖垮她的。”
老鐘把車停在路邊,從工具箱里翻出個鐵皮盒。盒里裝著半塊干硬的壓縮餅干,是上次在霧隱碼頭,那個被救的菜農(nóng)塞給他們的,說“帶著這個,迷路了也能想起回家的路”。他掰了點餅干碎屑撒在榕樹枝旁,碎屑接觸到黏液的瞬間,竟冒出細小的藍火苗——那是“記憶菌”在燃燒,證明餅干里混著陳念留下的意識碎片。
“她在硬撐?!崩乡姷闹腹?jié)泛白,“回聲谷的悖論沒完全解開,她每往外送一點意識,自己的‘根’就會往菌核里扎深一寸,像在拔自己的根須喂我們。”
他們在路邊的小鎮(zhèn)借了部舊電話,打給全球菌語人組織的聯(lián)絡(luò)點。接電話的是個操著濃重口音的老頭,說最近秦嶺一帶的菌群很“躁”,山里的采藥人進去,出來后都成了“話癆”,翻來覆去說些三十年前的往事,像是被誰按了“復(fù)讀鍵”。
“是‘回聲菌’在擴散?!毙$R對著地圖比劃,秦嶺的位置正好在回聲谷以西,“陳念沒壓住悖論的余波,那些‘記憶疊層’順著菌脈流到了山里,把人的記憶也變成了‘復(fù)讀機’?!?/p>
進山的第三天,他們在一處塌方的山澗旁找到第一個“話癆”。是個五十多歲的藥農(nóng),坐在石頭上,正給塊野花講自己初戀的故事,講了三遍,連姑娘辮子上的紅頭繩顏色都分毫不差。阿樹遞過去水壺,他接過去喝了口,突然盯著阿樹的榕樹枝發(fā)呆:“這花……像我姑娘小時候戴的發(fā)卡。”
小鏡的眼鏡片映出藥農(nóng)后頸的淡紅印記,和陳念鎖骨上的薔薇根須很像。“他被‘根須’纏住了?!彼p聲說,“陳念的意識碎片附在他身上,讓他不斷重復(fù)和‘根須’相關(guān)的記憶。”
他們跟著藥農(nóng)往山深處走,發(fā)現(xiàn)越靠近菌群核心區(qū),“話癆”就越多。有個老太太反復(fù)念叨著給孫子織毛衣的針數(shù),有個年輕人總在說第一次騎自行車摔破膝蓋的疼,每個人的記憶都停留在某個“有溫度”的瞬間,像被菌脈強行“存檔”了。
“是陳念在篩選?!崩乡姸自谝恢臧l(fā)光的菌菇旁,菇傘上的紋路正在拼陳硯清的側(cè)臉,“她在把有用的‘真實記憶’往秦嶺引,想用來加固回聲谷的‘根’,可她控制不住力道,把人的記憶也攪亂了?!?/p>
最麻煩的是山坳里的“遺忘潭”。潭水泛著詭異的銀光,岸邊的石頭上坐著個穿校服的姑娘,眼神空洞,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住。小鏡的趨磁菌顯示,潭水里的菌群能“洗掉”附著在記憶上的“溫度”,把人變成沒有往事的空殼。
“是悖論的另一面?!卑溆瞄艠渲噭犹端?,水面浮現(xiàn)出破碎的畫面:陳念在回聲谷的巖壁前流淚,鎖骨的薔薇印記正在變黑;她想伸手觸碰伙伴們的影像,手卻直接穿了過去,“有記憶被強行‘復(fù)讀’,就有記憶被強行‘刪除’,她在平衡兩端,可自己快撐不住了?!?/p>
他們試著往潭水里倒“記憶菌”的碎屑,卻被一股無形的力彈了回來。老鐘發(fā)現(xiàn),潭邊的石頭上刻著模糊的字:“取平衡者之血,方可破鏡。”
“平衡者……是陳念?”小鏡的聲音發(fā)顫,“可我們怎么取她的血?”
穿校服的姑娘突然開口,聲音像陳念,又不像:“不用取?!彼鹗?,掌心躺著顆半透明的菌珠,里面裹著點淡紅色的黏液——是陳念的“根須”分泌物,“她早就留好了,說如果我們走到這一步,就把這個……倒進潭里?!?/p>
菌珠接觸到潭水的瞬間,銀光突然褪去,露出底下的菌脈網(wǎng)絡(luò)。網(wǎng)絡(luò)的中心,有個小小的、正在閃爍的紅點——那是陳念在回聲谷的“根”,已經(jīng)細得像根頭發(fā)絲。
“她把自己的意識當(dāng)‘誘餌’,讓‘復(fù)讀’和‘刪除’的菌群都來搶,好趁機加固根須。”老鐘盯著紅點,突然明白,“可這太冒險了,一旦她的意識被撕碎,就再也拼不回來了。”
潭水里的菌脈突然劇烈抖動,岸上“話癆”們的記憶開始混亂——藥農(nóng)的初戀突然變成了老太太的孫子,年輕人的膝蓋疼里混進了校服姑娘的課本內(nèi)容。小鏡的眼鏡片裂開道縫,趨磁菌顯示,陳念的“根”正在斷裂。
“必須幫她穩(wěn)住記憶!”阿樹急得把榕樹枝插進潭邊的泥土里,根系里的叢毛菌順著菌脈蔓延,像給紅點系上了根綠色的線,“我們的記憶是真實的,能當(dāng)‘錨’!”
老鐘掏出那個鐵皮盒,把剩下的壓縮餅干全撒進潭里。餅干里的“記憶菌”碎屑在水面拼出他們走過的路:霧隱的老槐樹,螢川的懸樓,太平洋上的漁船……每個畫面都帶著四個人的體溫,清晰得像昨天發(fā)生的事。
小鏡摘下裂了縫的眼鏡,對著潭水輕聲說:“陳念,記得嗎?你說過,共生不是誰保護誰,是摔倒時,有人敢把后背借給你?!?/p>
潭水里的紅點漸漸穩(wěn)定下來,“話癆”們的記憶重新變得清晰。校服姑娘站起身,對他們鞠了一躬,轉(zhuǎn)身走進樹林,背影越來越透明,最后化作一道光,飛向回聲谷的方向。
離開山坳時,阿樹的榕樹枝上,那朵蔫了的白花重新綻開,只是花瓣邊緣多了點淡紅的紋路,像沾了點血。老鐘的鐵皮盒里,多了片新的菌膜,上面印著陳念的笑臉,旁邊寫著行小字:“根扎得越深,花開得越穩(wěn)?!?/p>
車往回聲谷的反方向開,儀表盤的里程數(shù)在倒著跳,像在往回數(shù)他們走過的路。小鏡望著窗外掠過的秦嶺山脈,突然說:“其實我們什么都沒做,既沒打敗菌群,也沒解開悖論,只是……沒讓她一個人撐著?!?/p>
老鐘沒說話,只是把鐵皮盒放進了工具箱最底層。阿樹摸著榕樹枝上的白花,發(fā)現(xiàn)花瓣上的淡紅紋路,正慢慢變成薔薇的形狀。
遠處的天空,有朵云飄得很慢,形狀像半朵薔薇,另一半隱在云層后面,像是在等誰,把它補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