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的三更梆子敲到第二響時，包拯正對著案頭一方繡品出神。那是塊半幅的蘇繡手帕，青竹紋繡到一半，針腳突然歪扭，像是繡娘手一抖斷了線——這是今早衙役從城南大牢的墻角撿到的，說是三個月前死在牢里的繡娘林阿翠，最后攥在手里的東西。

“大人，時辰到了。”

崔玨的聲音從廊下傳來，今夜他竟帶了個小小的竹籃，籃里鋪著青布，放著幾支繡針和一團(tuán)褪色的紅絲線。見包拯看過來，他掀開青布，露出絲線纏繞的一物——是枚碎成兩半的羊脂玉佩，裂痕處還沾著點(diǎn)暗紅色的繡線。

“這玉佩，是城南富商趙萬山的。”崔玨將竹籃遞到案上，“林阿翠三個月前被指認(rèn)偷了這玉佩，關(guān)入大牢，沒撐過三堂就屈打成招，死在牢里。陽間定了‘盜竊伏法’，可她的魂魄到地府時，十指指甲都帶著血，手里還攥著給女兒繡的帕子，反復(fù)說‘沒偷，是他逼我的’。”

包拯指尖碰了碰那團(tuán)紅絲線，線絲冰涼，竟像有生命般纏上他的指腹——這是繡娘用了十年的繡線，浸了太多指尖的溫度，死后便成了扯不斷的“冤絲”。“趙萬山為何要誣陷她？”

“林阿翠的蘇繡是開封一絕，尤其擅長‘通經(jīng)斷緯’的技法，趙萬山想逼她交出繡譜，收為自家繡坊的‘活招牌’，林阿翠不肯，他就設(shè)了這個局?！贝瞢k皺著眉，“更狠的是，林阿翠死后，他還派人去嚇唬她六歲的女兒阿念，說‘你娘是賊，永遠(yuǎn)回不來了’，如今那孩子還在城隍廟的破廟里住著，靠街坊接濟(jì)過活?！?/p>

包拯將紅絲線輕輕繞回竹籃，拿起驚堂木——棗木上的“公正”二字，在燭火下竟映出幾縷細(xì)小紅光，像是繡線纏上了木身?！白?，去會會這強(qiáng)取豪奪的富商?！?/p>

兩人往后院槐樹走，今夜的月色格外冷，風(fēng)卷著槐樹葉“嘩嘩”響，像誰在暗處繡針走線。崔玨按了三下青苔，地面裂開的縫隙里，飄出的青霧中竟混著細(xì)碎的銀光點(diǎn)——崔玨說，那是繡娘沒繡完的銀線，帶著她的念想，飄在地府的霧里。

“林阿翠的魂魄怕生，每次來審判堂都躲在廊柱后，今日得勞大人多等她片刻?！贝瞢k說著，率先跳入縫隙。

包拯跟著下墜，耳邊的哭聲里多了細(xì)碎的“沙沙”聲，像繡針穿過綢緞，有個溫柔的女聲反復(fù)哼著童謠，斷斷續(xù)續(xù)，是給孩子唱的調(diào)子。他攥緊驚堂木，睜眼時，已站在幽冥審判堂外。

大殿的廊柱后，果然縮著個魂魄——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裙，梳著簡單的發(fā)髻，正是林阿翠，她手里緊緊攥著塊半繡的手帕，帕子上是只沒繡完的小兔子，針腳細(xì)密，一看就是給孩子的。見了包拯，她身子抖了抖，想往后退，卻被崔玨輕輕拉了出來。

“大人是陽間的青天，定會還你清白?！贝瞢k輕聲道。

林阿翠抬起頭，眼眶通紅，魂魄的指尖還留著淡淡的血痕，“大人……我真的沒偷玉佩，我只是想給阿念繡完這塊帕子……”

進(jìn)了大殿，黑石案幾后的閻羅已等候多時，案上的油燈比往日暗了些，暗紅色的燈油里，竟浮著幾縷細(xì)小紅線，繞著燈芯纏了一圈又一圈——那是林阿翠的冤絲，纏在油燈上，不肯散去。

殿中跪著兩個魂魄，右邊的穿錦袍，體態(tài)肥胖，正是趙萬山，他手里把玩著枚玉扳指，見了包拯，臉上堆著假笑，卻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左邊的是個穿皂衣的漢子，是城南大牢的牢頭周虎，他的魂魄手臂處隱隱發(fā)黑，是常年打人沾了的血腥氣。

林阿翠站在殿角，還是攥著那方帕子，目光落在趙萬山身上，滿是恐懼，卻又藏著一絲不肯低頭的倔強(qiáng)。

“升堂！”崔玨的喝聲落下，鬼差們的狼牙棒敲在地上，震得殿頂?shù)幕覊m里，竟飄下幾根細(xì)碎的銀線，落在林阿翠的發(fā)間。

包拯走到側(cè)位坐下，目光先看向趙萬山：“趙萬山，你說林阿翠偷了你的玉佩，可有證據(jù)？”

趙萬山忙點(diǎn)頭，聲音洪亮，像是早背好了說辭：“大人明鑒！三個月前的十五，我請林阿翠來府里繡屏風(fēng)，傍晚發(fā)現(xiàn)玉佩不見了，遍尋不得，最后在她的繡籃里找見了！當(dāng)時府里的仆役都能作證！”

“哦？”包拯轉(zhuǎn)向周虎，“你在牢里審她時，可有逼供？”

周虎連忙擺手，臉上堆著諂媚的笑：“大人說笑了！小的都是按規(guī)矩審案，是林阿翠自己招認(rèn)的，還畫了押，絕沒有逼供！”

林阿翠在殿角突然抖了一下，帕子上的兔耳朵被她攥得變了形，“他們打我……用燒紅的烙鐵燙我的手，說我不招，就把阿念抓來……我沒辦法，只能畫了押……”

趙萬山臉色微變，卻依舊嘴硬：“大人莫聽她胡言！她是想脫罪，故意編造說辭！”

包拯看向崔玨，“取業(yè)鏡來?！?/p>

崔玨取出那面漆黑的業(yè)鏡，放在案上，指尖一點(diǎn)，鏡面瞬間亮起——

畫面里是趙萬山的繡房，林阿翠正坐在案前繡屏風(fēng)，青竹紋已繡了大半，針腳整齊。趙萬山站在她身后，手里拿著枚羊脂玉佩，突然將玉佩塞進(jìn)她的繡籃里，冷笑著說：“林繡娘，把你的‘通經(jīng)斷緯’繡譜交出來，我就當(dāng)沒看見這玉佩；你若是不肯，我就說你偷了我的東西，讓你死在牢里！”

林阿翠猛地站起來，想把玉佩拿出來，卻被趙萬山按住手：“你最好乖乖聽話，不然你那六歲的女兒，可就沒人照顧了?！?/p>

接著畫面轉(zhuǎn)到城南大牢，周虎手里拿著燒紅的烙鐵，站在林阿翠面前，趙萬山站在牢門外，丟給他一錠銀子：“周牢頭，給我好好‘審’，讓她招了盜竊的罪名，這銀子就是你的。”周虎接了銀子，獰笑著將烙鐵往林阿翠的手上按去，“說！你偷沒偷趙老爺?shù)挠衽?！?/p>

林阿翠的慘叫聲刺破畫面，她的手指被燙得冒起白煙，卻還是咬著牙說“沒偷”，直到周虎說“再不招，我就去抓你女兒”，她才崩潰大哭，在供詞上按了手印。最后畫面里，林阿翠蜷縮在牢房角落，用受傷的手指，顫抖著繡那塊小兔子帕子，血珠滴在帕子上，染紅了兔子的眼睛。

業(yè)鏡的畫面消失時，趙萬山的臉已沒了血色，癱在地上，嘴里喃喃著“不可能……你怎么會有證據(jù)……”；周虎則渾身發(fā)抖，連頭都不敢抬。

林阿翠站在殿角，眼淚落在帕子上，將染紅的兔眼泡得更暗，“我只是想給阿念繡完帕子……她最喜歡小兔子了……”

包拯拿起驚堂木，重重敲在案幾上，“咚”的一聲，震得殿柱上的銀線紛紛落下，纏在趙萬山和周虎的魂魄上，像無數(shù)根細(xì)小的鎖鏈。

“趙萬山，你為奪繡譜，誣陷良善，又買通牢頭，草菅人命，罪證確鑿！”包拯的聲音帶著寒氣，“本府判你——打入十八層地獄，先受‘烙鐵地獄’之刑，嘗遍林阿翠所受的苦楚；再入‘剝皮地獄’，剝?nèi)ツ阖澙返钠つ遥恍虧M之后，投入畜生道，永世為蠶，吐絲結(jié)繭，卻永無成布之日，以贖你強(qiáng)取豪奪之罪！”

“周虎，你收受賄賂，嚴(yán)刑逼供，草菅人命，助紂為虐！”包拯的目光轉(zhuǎn)向周虎，“本府判你——打入十八層地獄，受‘刀山地獄’之刑，讓你嘗嘗被利刃刺穿骨肉的滋味；刑滿之后，投入畜生道，永世為狗，守在牢獄之外，看盡人間刑罰，卻永無自由之日！”

話音剛落，四個鬼差上前，鐵鏈“嘩啦”一聲纏住兩人的魂魄。趙萬山終于崩潰，哭喊著“我錯了！我把繡譜還回來！求您饒了我！”；周虎則趴在地上，連哭都發(fā)不出聲音，只能任由鬼差拖著往外走。

林阿翠看著他們被拖走，手里的帕子終于松開些，她走到案前，對著包拯重重磕了個頭，“多謝大人……我終于能安心見阿念了……”

閻羅嘆了口氣，對崔玨說：“取盞忘憂茶來，給林繡娘暖暖身子，再派人去陽間看看她的女兒，別讓孩子受太多苦?！?/p>

包拯接過崔玨遞來的忘憂茶，看著林阿翠喝了茶，魂魄上的血痕漸漸淡去，她攥著帕子的手，也終于放松了些?！澳惚臼橇忌浦?，冤屈得雪后，可入‘善魂冊’，來世能與女兒再續(xù)母女緣?！?/p>

林阿翠又磕了個頭，跟著引路的鬼差離開，走的時候，她回頭看了一眼包拯，手里的帕子上，小兔子的眼睛似乎亮了些，不再是血色。

離開地府時，路過奈河橋，霧氣里的銀線更多了，像撒了一把碎星星。崔玨說，那是林阿翠的繡線，帶著她對女兒的念想，飄在橋上，等著有一天能傳到陽間。

包拯走進(jìn)幽冥道，縫隙合上時，開封府的天已泛起魚肚白。他坐在案前，看著案頭那半幅蘇繡手帕，拿起筆，在紙上寫下“幽冥夜審林阿翠蒙冤案”，旁邊注了一行小字：“巧藝無罪，貪婪有罪，誣陷者，陰陽皆誅?！?/p>

案頭的燭火還剩最后一點(diǎn)，他卻沒管，拿起今早那樁農(nóng)戶被欠薪的卷宗，繼續(xù)看了起來。窗外的太陽慢慢升起，金色的陽光照在紙上，將那行小字映得發(fā)亮，也照亮了帕子上歪扭的竹紋——像是林阿翠的手指，終于松了口氣。

梆子敲過五更，衙役已將熱水送到案前，輕聲問：“大人，今早的升堂還按往常時辰嗎？”包拯點(diǎn)點(diǎn)頭，將卷宗疊好，心里清楚，陽間的冤屈，還等著他一個個去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