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知意把登記表折成窄條,塞進(jìn)粗布衣兜的暗袋里。她沒急著回家,反而順著村道往河邊走。日頭正高,曬得人頭皮發(fā)燙,但她腳步不緊不慢,像是隨意溜達(dá)。
河岸上,李春花蹲在青石板邊搓衣服,袖子挽到手肘,水珠順著胳膊往下滴。陳知青挑著空扁擔(dān)從上游走來,木桶磕在肩上發(fā)出輕微響動。他剛彎腰去舀水,李春花忽然“哎喲”一聲,手帕滑進(jìn)了他的木盆里。
“真不小心?!彼皖^撈了兩下,又縮回手,“濕透了,算了。”
陳知青愣了一下,伸手把帕子撈出來,擰了半干遞過去。指尖擦過她掌心,李春花猛地一顫,臉隨即紅了:“謝、謝謝陳大哥。”
“沒事?!彼淹把b滿,扁擔(dān)壓上肩,“你也快洗完了?”
“嗯。”她點頭,聲音軟下來,“天熱,多洗幾件,省得攢著發(fā)霉?!?/p>
兩人之間安靜了一瞬。陳知青沒走,站在原地看了眼水流,才轉(zhuǎn)身離開。李春花望著他背影,嘴角悄悄翹起。
柳樹后的蘇知意收回目光,手指輕輕摩挲衣角。她沒出聲,也沒走近,只等李春花走遠(yuǎn)后才從樹后轉(zhuǎn)出,沿著河岸另一側(cè)往回走。
第二天趕集,她挎著竹籃進(jìn)了村西頭的集市。粗鹽攤前問了價,稱了一斤,順手在油餅攤邊買了兩個貼餅子。她不著急,慢慢穿行在攤位之間,眼睛時不時掃向糖炒栗子那頭。
果然,李春花站在爐子前,手里捧著一包剛出鍋的栗子,熱氣騰騰。陳知青從文具攤走出來,懷里夾著幾支筆和一小瓶墨水。他剛要走,李春花就迎上去:“陳大哥,你也來買東西?”
“買點文具。”他點點頭。
“這栗子剛炒好,香得很?!彼χ蜷_紙包,“你嘗幾個?趁熱吃才甜?!?/p>
“不用了,我……”
“拿著嘛?!彼挥煞终f塞過去一小把,“你們知青離家遠(yuǎn),吃點熱乎的,也算有人惦記?!?/p>
陳知青遲疑片刻,還是接了。兩人并肩往前走了幾步,李春花順手把菜籃子往他那邊偏了偏:“這籃子有點沉,你幫我拎一段?”
他沒拒絕,接過籃子,兩人一路說著話往村口方向去了。
蘇知意站在雜貨攤后頭,手里捏著鹽袋子,靜靜看著他們走遠(yuǎn)。她沒追,也沒多留,轉(zhuǎn)身去了另一條巷子,繞小路回村。
傍晚時分,她坐在院門口補一條舊褲子,針線在布間穿梭。遠(yuǎn)處傳來腳步聲,她抬頭一看,是李春花獨自回來,手里還提著個空籃子。
她停下針,不動聲色地盯著那身影。李春花走得不快,肩膀松著,腳步輕快,嘴里甚至哼起了調(diào)子。走到半路,她忽然停住,低聲自語:“今天他收了栗子,還幫我拎東西……沒躲我,也沒冷臉。”
她頓了頓,聲音壓低卻帶著笑意:“只要再碰上幾次,他總會主動跟我說話的。這一世,我不會再讓他看蘇知意一眼?!?/p>
說完,她抬腳繼續(xù)走,步伐比剛才更穩(wěn)。
蘇知意坐在門檻上,手里的針線沒再動。她望著李春花的背影,直到那人拐進(jìn)自家院子,門“吱呀”關(guān)上。
她這才站起身,把褲子疊好放進(jìn)笸籮,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片刻后又出來,換了身干凈些的藍(lán)布衫,頭發(fā)用布條重新扎了一遍,拎起竹籃往外走。
她沒去別處,徑直走向村東茶攤。老劉正收攤,見她來,笑著問:“還不歇著?”
“順路過來坐會兒。”她把籃子放在桌上,里面是幾束曬好的艾草。
“喲,又帶這個?”老劉抽著旱煙,“前兩天李春花還問我有沒有安神的東西,我說你這兒有艾草,她扭頭就走,臉拉得老長?!?/p>
蘇知意笑了笑:“她現(xiàn)在怕是看什么都說不好。”
“可不是?!崩蟿⑼鲁隹跓?,“我看她這幾天總往知青點那邊繞,陳知青挑水她去洗衣,陳知青去買筆,她也跟著去集市——哪有這么巧的事?”
“人心思變了,路自然就繞了?!碧K知意拿起一把艾草,輕輕抖了抖,“她要是真為人家好,何必躲躲藏藏?”
老劉搖頭:“你們姑娘家的事,我老頭子不管。不過啊,誰真心誰假意,日子久了總看得清。”
蘇知意沒接話,只把艾草重新放回籃子。
她坐了一會兒,天色漸暗,蟬鳴稀了。遠(yuǎn)處知青點亮起一盞煤油燈,昏黃的光透過窗戶照出來。
她起身拎起籃子,慢慢往回走。路過村道拐角,她停下腳步,靠在土墻邊。
前方二十步外,李春花又出了門,手里攥著個布包,腳步匆匆朝知青點方向去。走到一半,她忽然回頭張望,確認(rèn)沒人跟,才加快腳步。
蘇知意沒動,也沒出聲。她看著那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才緩緩邁步。
她沒跟上去,而是轉(zhuǎn)身走向自家院子。路過柴堆時,她順手摸了摸干燥的木料,指尖蹭下一小撮碎屑。
回到屋里,她從床底拖出一個小木箱,打開鎖扣,取出一本薄冊子。翻開第一頁,上面寫著幾行字:
“三月十七,河邊洗衣,帕落盆中,陳未拒?!?/p>
“三月十八,集市遇栗,贈食,同行,籃由其攜。”
“三月十九,晚出,持包,向知青點,回望兩次。”
她蘸了點水,在下一行寫下:“行動節(jié)奏加快,信心提升,已入套?!?/p>
合上冊子,她吹滅油燈。
窗外,月光斜照在院中的草藥架上,幾株新曬的艾葉邊緣泛著銀白。
她躺下,閉眼。
半個時辰后,院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壓抑的抽泣。蘇知意睜開眼,沒起身,只聽著那聲音從門前跑過,奔向村北。
她重新閉上眼。
第二天清晨,她剛掃完院子,就聽見外面有人議論。
“昨夜李春花又去知青點送飯,結(jié)果陳知青不在,她把飯留在灶臺上,自己蹲門口等到半夜。”
“嗐,圖啥呢?人家又沒讓她去?!?/p>
“你還別說,陳知青今早回來吃了那飯,碗都洗了?!?/p>
蘇知意掃著最后一堆落葉,動作沒停。
她把掃帚靠墻,拎起水桶去打水。經(jīng)過村口時,看見陳知青背著帆布包走出來,手里拿著一張紙,眉頭微皺。
她沒打招呼,只低頭走路。
陳知青在岔路口站了片刻,最終朝著大隊部的方向走去。
蘇知意打滿水,拎著桶往回走。路過茶攤舊址,她看見地上有個揉皺的紙團,撿起來展開,是一張潦草抄寫的方子,寫著“安神香配比”,字跡凌亂,墨跡暈開。
她看了一會兒,把紙團塞進(jìn)袖袋。
晌午,她坐在屋檐下縫補衣裳,聽見隔壁王桂蘭罵弟弟偷吃紅薯。她沒理會,繼續(xù)穿針。
針尖戳進(jìn)指腹,一滴血冒出來。她吮了下,繼續(xù)縫。
線終于打結(jié)時,她抬頭望向知青點的方向。炊煙正緩緩升起,混著柴火味飄過來。
她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線頭。
一只麻雀落在院墻上,啄了兩下瓦片,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