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無名的舊書,成了宋聽禾在攝政王府唯一的消遣,也是壓在她心頭的千鈞重負。
書頁間除了那行關于“阿螢”的批注,再無其他明顯與名字相關的線索。然而字里行間,能感受到筆者是個心思細膩、見識廣博的女子,筆觸間透著一種看透世情的溫柔與豁達。
她讀得很慢,一方面是因為身體尚未完全恢復,精神不濟;另一方面,是怕錯過任何一絲可能解開謎題的細節(jié)。她想知道,寫下這些文字的女子是誰,與謝凜有何淵源,而自己這個宋家棄女,又為何會與她產(chǎn)生關聯(lián)。
謝凜依舊來得不勤,但每次來,目光總會若有似無地掃過那本被她放在枕邊的舊書。他從不詢問她看了多少,有何感想,仿佛那本書的出現(xiàn)真的只是一時興起。
直到一個雪后初霽的下午。
宋聽禾正倚在窗邊軟榻上,陽光暖融融地照在她身上,她捧著書,讀到筆者描述江南春日,河岸邊的垂柳如煙,孩童們用柳枝編冠嬉戲的場景。許是陽光太暖,許是文字太生動,她蒼白的唇角不自覺地牽起一絲極淡的、連自己都未察覺的笑意。
“看到何處?”
低沉的聲音自身后響起,驚得宋聽禾手一抖,書險些滑落。她慌忙想要起身,卻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按住了肩膀。
“坐著?!敝x凜不知何時走了進來,無聲無息。他站在軟榻旁,目光落在她方才閱讀的那一頁,眼神幽深。
“只是……一些風物記載?!彼温牶痰吐暬卮?,心跳如擂鼓。她不確定他是否看到了自己方才那一瞬的松懈。
謝凜沒有看她,修長的手指越過她的肩頭,點在了書頁的某一行字上。那是筆者感慨柳枝柔韌,雖易折,卻總能逢春再發(fā)。
“她常說,”謝凜的聲音比平日更低沉幾分,帶著一種罕見的、仿佛穿越了時光的沙啞,“草木看似柔弱,其性卻韌。百煉鋼易折,繞指柔長存?!?/p>
宋聽禾屏住呼吸。他口中的“她”,是否就是這本書的主人?
她鼓起勇氣,輕聲問:“王爺說的‘她’,是寫下這本書的先生嗎?”
謝凜收回了手,負于身后,轉身面向窗外那幾株積雪的青松。陽光將他玄色的身影勾勒出一圈清冷的光暈。
“一個故人。”他答得簡潔,語氣里聽不出喜怒。
但宋聽禾卻敏銳地捕捉到,他周身那層堅冰似的壁壘,在提及“故人”時,似乎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泄露出幾分難以言說的寂寥。
她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意識到,這位權傾朝野、令人聞風喪膽的攝政王,或許也并非全然冰冷無情。他心底,也藏著不為人知的過往。
“這本書……很有趣。”她斟酌著詞句,試圖不讓自己的試探顯得太過明顯,“先生見識廣博,心懷慈悲,記錄的民間疾苦與趣聞,都……很真實?!?/p>
比如書中提到某地大旱,官吏如何欺上瞞下,百姓易子而食的慘狀,筆觸沉痛;又比如描述邊塞風光,牧民縱馬高歌的豪邁,筆墨間又不乏向往。這絕非尋常閨閣女子會關注和記錄的內容。
謝凜沉默了片刻,就在宋聽禾以為他不會回應時,他開了口,聲音依舊平淡,卻似乎少了幾分寒意:
“她一生坎坷,卻始終覺得,這世間值得記錄的美好,總多過苦難?!?/p>
一生坎坷……宋聽禾的心微微揪緊。那位“故人”,看來已不在人世。
所以,他透過她看的,是那位“故人”的影子?因為一個相同的乳名?還是因為她與那位“故人”有某些相似之處?比如,都身處逆境?
這個認知,讓她心頭泛起一絲復雜的情緒。有了一絲被特殊對待的僥幸,更多的卻是身為影子的茫然與不安。
“王爺……”她垂下眼簾,看著自己瘦削蒼白的手指,“妾身名喚聽禾。宋聽禾。”她不是任何人的影子,她是宋聽禾。即使卑微如塵,她也想在他面前,擁有自己的名字。
謝凜身形微頓,緩緩轉過身。
陽光透過窗欞,照亮他深邃的眉眼。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這一次,少了幾分透過她看往昔的恍惚,多了幾分清晰的、落在她“宋聽禾”身上的審視。
他看著她強裝鎮(zhèn)定卻掩不住緊張的模樣,看著她明明脆弱得不堪一擊,卻仍試圖在他面前維持一點尊嚴的努力。
許久,就在宋聽禾幾乎要被這沉默壓垮時,他幾不可查地應了一聲:
“嗯?!?/p>
只是一個簡單的音節(jié),卻讓宋聽禾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一松,背后竟驚出一層薄汗。
他記住了。記住了她的名字。
謝凜不再多言,轉身離開了房間。
宋聽禾望著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沒有動彈。陽光依舊溫暖,她卻感覺指尖冰涼。她低頭,看著那本攤開的舊書,泛黃的書頁上,陽光跳躍,仿佛還殘留著方才他指尖的溫度,以及那份沉重而隱秘的過往余溫。
前路依舊迷霧重重,但至少,她似乎……暫時安全了。而“阿螢”這個名字帶來的謎團,與那位“故人”相關的往事,像暗流一樣在這座王府深處涌動,等待著將她卷入更深沉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