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微在女監(jiān)里等了三天。
這三天，她幾乎沒合眼，懷里始終抱著那疊少年文稿，指尖反復摩挲著紙上清雋的字跡。每過一個時辰，她就會抬頭看一眼牢門，盼著趙承業(yè)的人來傳消息——盼著他說，陛下已經(jīng)準了，顧晏之改判流放了。
晚晴托牢頭送來的飯，她只動了幾口，不是不餓，是心里的焦灼像一團火，燒得她沒了胃口。她一遍遍告訴自己，趙承業(yè)收了婚書，不會食言的；顧晏之會活下來的；她的犧牲，是值得的。
可第四天清晨，當牢門再次被打開時，進來的不是傳消息的人，而是兩個提著鐐銬的獄卒。他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走到沈玉微面前，冷冰冰地說：“沈姑娘，趙大人吩咐了，接你回府?！?/p>
沈玉微的心猛地一跳，連忙站起來：“顧師兄呢？是不是改判了？他什么時候走？”
獄卒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個輕嗤一聲，語氣里帶著嘲諷：“改判？顧侍郎今兒一早就問斬了！趙大人讓我們來接你，是讓你趕緊回府準備，別誤了明日的納妾禮?！?/p>
“問斬了……”
這四個字像一道驚雷，在沈玉微耳邊炸開。她手里的文稿“嘩啦”一聲掉在地上，紙張散了一地，像極了她此刻的心。她愣愣地看著獄卒，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喉嚨里像堵著一團滾燙的棉花，燒得她生疼。
怎么會？趙承業(yè)明明答應了，明明接過了她簽的婚書，怎么會食言？顧晏之明明可以活下來的，怎么會……問斬了？
“不可能！”她突然尖叫起來，像瘋了一樣抓住獄卒的胳膊，指甲深深掐進他們的皮肉，“你們騙人！顧師兄沒有問斬！趙承業(yè)答應我的，他不會食言的！”
獄卒不耐煩地推開她，她踉蹌著摔倒在地上，正好壓在散落在地的文稿上。紙張被她的體重壓得發(fā)皺，上面的字跡扭曲變形，像在嘲笑她的愚蠢——她以為用自己的人生能換他一條命，到頭來，卻只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
“姑娘！”晚晴不知從哪里跑進來，看到倒在地上的沈玉微，還有散了一地的文稿，瞬間明白了什么，撲過來抱住她，哭得撕心裂肺，“姑娘，咱們不走！咱們不嫁趙承業(yè)！咱們走！”
沈玉微靠在晚晴懷里，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文稿上。她想站起來，想沖出去問趙承業(yè)為什么食言，想看看顧晏之是不是真的不在了，可她渾身發(fā)軟，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獄卒沒再管她的哭鬧，上前架起她的胳膊，就往外拖。晚晴想攔，卻被另一個獄卒推開，只能跟在后面哭著喊：“姑娘！姑娘！”
沈玉微被拖出刑部大牢時，天剛蒙蒙亮。街面上還沒什么人，只有幾個挑著擔子的小販，慢悠悠地走著。她抬起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突然想起顧晏之被抓那天，也是這樣的天，冷得像冰。
可那天她還有希望，還有念想。而現(xiàn)在，什么都沒了。
她被塞進一輛馬車里，車簾是厚重的黑布，遮住了外面的光景。馬車顛簸著往前走，她靠在車壁上，眼淚無聲地流著，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獄卒那句“顧侍郎今兒一早就問斬了”在反復回響。
不知走了多久，馬車停了。車門被打開，趙承業(yè)的聲音傳進來，帶著虛偽的笑意：“玉微，你可算回來了。我已經(jīng)讓人給你備好了衣裳，明日的納妾禮，定讓你風風光光的?！?/p>
沈玉微抬起頭，看著他那張得意的臉，突然覺得一陣惡心。她猛地撲過去，想撕爛他的臉，卻被他身邊的丫鬟攔住。她掙扎著，聲音嘶啞得像鬼哭：“趙承業(yè)！你為什么騙我？你答應我的，你說會救顧師兄的！你為什么食言！”
趙承業(yè)看著她發(fā)瘋的樣子，非但不惱，反而笑得更開心了：“騙你？沈玉微，你也太天真了。顧晏之搶了我當年的探花郎位置，又擋了我的官路，我怎么可能讓他活著？我要的，從來就不是你的婚書，是看你為了他，心甘情愿跳進我設的圈套，看你像個傻子一樣，把自己的人生毀了！”
他的話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狠狠扎進沈玉微的心里。她看著他得意的嘴臉，終于明白，自己從一開始就是他報復顧晏之的棋子——他要的不是她，是顧晏之的命，是她的絕望。
沈玉微突然不掙扎了，也不哭了。她慢慢站直身體，眼神里的光徹底滅了，只剩下一片死寂。她看著趙承業(yè)，輕聲說：“我不嫁。”
“不嫁？”趙承業(yè)挑了挑眉，語氣帶著威脅，“你以為你有的選？你簽了婚書，就是我的人了。你要是不嫁，我就把你扔進教坊司，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教坊司——那是比做妾更屈辱的地方。沈玉微知道，她沒有選擇?？伤粗w承業(yè)，突然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你以為這樣就能折磨我？趙承業(yè)，你錯了。顧師兄死了，我的心也死了，你不管把我怎么樣，我都無所謂了。”
說完，她轉身就走，背影挺直，像一株被狂風折斷卻不肯彎腰的梅。趙承業(yè)看著她的背影，臉色沉了下來，卻沒再攔著——他有的是辦法，讓這株“梅”徹底彎下腰。
沈玉微被安排在趙府后院的一間偏房里。房間很精致，擺著嶄新的家具，可她卻覺得比刑部大牢還要冷。晚晴被趙承業(yè)留下，伺候她的起居?？粗蛴裎⒉怀圆缓?，只是抱著那疊文稿發(fā)呆，晚晴急得直哭：“姑娘，你多少吃點吧，就算為了自己，也得活著?。 ?/p>
沈玉微沒動，目光落在文稿上。那是顧晏之少年時的字跡，清雋，有力，帶著少年人的意氣風發(fā)。她想起他畫《寒梅圖》時說的話：“這朵梅，得師妹來補才好看?！?/p>
可現(xiàn)在，梅碎了，畫毀了，連補畫的人，也沒了念想。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丫鬟的聲音：“沈姑娘，趙大人讓你去前院一趟，說是有客人來，讓你出來伺候?！?/p>
沈玉微沒理，依舊抱著文稿發(fā)呆。丫鬟不耐煩了，推門進來，語氣帶著呵斥：“沈姑娘，你別給臉不要臉！趙大人的話你也敢不聽？趕緊跟我走！”
晚晴想攔，卻被丫鬟推開。沈玉微慢慢站起來，把文稿小心翼翼地放進枕頭下，然后跟著丫鬟往外走。她不知道趙承業(yè)要干什么，也不在乎——反正她的人生已經(jīng)毀了，再壞也壞不到哪里去。
前院的花廳里，坐著幾個穿著官服的人，趙承業(yè)陪著笑，正在喝茶?？吹缴蛴裎⑦M來，他招了招手，語氣輕佻：“玉微，過來給李大人倒茶?！?/p>
沈玉微沒動，只是冷冷地看著他。李大人——就是那天抓顧晏之的刑部李大人。她怎么也沒想到，趙承業(yè)竟會讓她伺候仇人。
趙承業(yè)的臉色沉了下來：“怎么？沒聽見我的話？”
沈玉微咬著唇，指甲掐進掌心，疼得她清醒了幾分。她知道，她不能硬碰硬。她深吸一口氣，走過去，拿起茶壺，就要給李大人倒茶。
可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喧嘩，一個小廝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大人！不好了！流放犯人的隊伍經(jīng)過府外，有個犯人掙脫了鐐銬，闖進來了！”
“流放犯人？”趙承業(yè)皺起眉，正要發(fā)怒，卻見一個穿著囚服的人沖了進來，身上帶著鐐銬，頭發(fā)散亂，臉上滿是灰塵，可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是顧晏之！
沈玉微手里的茶壺“哐當”一聲掉在地上，茶水灑了一地，熱氣騰騰地冒起來，像她此刻的心跳。她愣愣地看著他，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不是問斬了嗎？怎么會在這里？怎么會是流放犯？
顧晏之也看到了她。他的目光掃過她身上的衣裳——那是趙府準備的妾室服飾，粉色的錦裙，繡著俗氣的牡丹，與她從前素凈的樣子判若兩人。他的瞳孔猛地一縮，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刺了一下，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顧晏之？你怎么沒死？”趙承業(yè)也愣住了，隨即反應過來，厲聲喊，“來人！把他抓起來！”
顧晏之沒有理那些沖上來的家丁，只是死死盯著沈玉微，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你……為什么會在這里？為什么穿成這樣？”
他想起獄卒說的“趙大人接沈姑娘回府”，想起她簽下的婚書，想起自己被改判流放時的疑惑——明明趙承業(yè)說她會救他，可他卻沒等到改判的消息，直到問斬前一刻，才被陛下突然改判流放，說是有人遞了匿名信，證明他是被冤枉的。
他一直以為，是她找到了證據(jù)，救了他?？涩F(xiàn)在，她穿著趙府的妾室衣裳，站在趙承業(yè)身邊，像一朵被折下來，插進俗氣花瓶里的梅。
沈玉微看著他眼里的疑惑和痛苦，心里像被刀割一樣。她想告訴他，她是被騙了，她簽婚書是為了救他，她從來沒想過要嫁趙承業(yè)。可話堵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來——她穿著這樣的衣裳，站在這里，任何解釋，都像狡辯。
“我……”她張了張嘴，淚水終于掉了下來，“顧師兄，我……”
“夠了！”顧晏之猛地打斷她，眼神里的光瞬間滅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失望，“我都明白了?！?/p>
他以為她是為了自保，為了榮華富貴，背叛了他，嫁給了趙承業(yè)。他以為她從前的那些奔走，那些深情，都是假的。
家丁們已經(jīng)沖了上來，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沒有反抗，只是最后看了沈玉微一眼，那眼神里的失望和冷漠，像一把刀，狠狠扎進她的心里。然后，他被家丁拖著往外走，鐐銬在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響，漸漸遠去。
沈玉微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終于支撐不住，雙腿一軟，摔倒在地上。滾燙的茶水濺在她的手背上，疼得她渾身發(fā)抖，可她卻感覺不到——比起心里的疼，這點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
趙承業(yè)看著她摔倒的樣子，嘴角勾起一抹惡意的笑：“沈玉微，看到了吧？他以為你背叛了他。你說，這是不是很有趣？”
沈玉微趴在地上，淚水模糊了視線。她看著地上的茶水，突然想起那天在暖閣里，她不小心差點碰倒的梅子茶。那時的燭火是暖的，他的聲音是柔的，她的心事是亮的。可現(xiàn)在，什么都沒了。
就在這時，她的指尖突然碰到了一樣東西——是剛才掉在地上的茶壺碎片，碎片下面，壓著一張紙。她疑惑地撿起來，看清上面的字跡時，瞳孔猛地一縮——那是趙承業(yè)不小心掉在地上的，上面寫著“顧晏之案，匿名信乃偽造，意在拖延流放，待時機成熟再斬”。
原來，陛下改判流放，不是因為有人證明他清白，是趙承業(yè)的陰謀！他要的，是讓顧晏之在流放路上，死得更慘！
沈玉微緊緊攥著那張紙，指甲深深掐進紙里。她抬起頭，看著趙承業(yè)得意的臉，眼神里突然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光——她不能就這么算了。她要救顧晏之，這一次，她要親自救他，就算拼了性命，也要讓他知道真相，讓他活著。
她慢慢站起來，擦掉臉上的淚水，眼神變得異常堅定。趙承業(yè)看著她的樣子，皺起眉：“你想干什么？”
沈玉微沒有理他，轉身就往門外走。晚晴趕緊跟上來，小聲問：“姑娘，你要去哪里？”
“去追他?！鄙蛴裎⒌穆曇艉茌p，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去救他?！?/p>
她不知道前路有多危險，不知道能不能追上他，不知道能不能救得了他?？伤?，她必須去——為了她藏了十年的心事，為了她簽下的婚書，為了他眼里那片消失的光，也為了她自己，最后一點活著的念想。
路畔的塵土被風吹起，迷了她的眼?？伤龥]有停步，只是一步步往前走，朝著顧晏之被拖走的方向，朝著那片未知的黑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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