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后的第三個冬天,北平落了一場十年不遇的大雪。
江停云坐在廊下,看著雪片紛紛揚揚,落在庭院的枯枝上。他膝上攤著一本磨損嚴重的《牡丹亭》,紙頁泛黃發(fā)脆,仿佛一碰就要碎了。
“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p>
他的指尖輕輕撫過這行字,一遍又一遍。
屋子里生了爐火,暖意融融,卻總也驅(qū)不散他骨子里的寒氣。那寒氣是從十四年前那個沈陽的秋夜開始積聚的,是在無數(shù)個分離、潛伏、槍聲大作的夜晚里加深的,最終,在長春那場大雪里,凝固成了永久的凍土。
他如今在一個安靜的部門做著清閑的工作,日子像一潭死水。同事們覺得他性子冷,不好接近,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冷,只是所有的熱,都隨著那個人一起,被埋在了1945年的冬天。
偶爾,他會去戲園子。不是慶豐戲院那樣的大園子,而是些不起眼的小戲樓。他總坐在最角落的位置,臺上鑼鼓喧天,水袖翻飛,他靜靜地看著,眼神卻空洞,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繁華,看到了另一個時空。
有一次,一個年輕的旦角在唱《游園驚夢》,身段、唱腔,竟有幾分林暮雪當年的影子。江停云端著茶杯的手猛地一顫,滾燙的茶水潑了出來,燙紅了手背,他卻渾然未覺。直到那年輕的角兒下臺,他才恍然回神,自嘲地笑了笑。暮雪是獨一無二的,這世上,再沒有人能像他那樣,一顰一笑,都帶著勾魂攝魄的風(fēng)華,也藏著堅不可摧的風(fēng)骨。
他很少對人提起林暮雪。那名字像一枚烙印,燙在心上,一提及,便是撕心裂肺的疼。只有一次,部門里組織看新排的話劇,講的是地下工作者的故事。舞臺上,扮演聯(lián)絡(luò)員的演員在犧牲前,對著虛空微笑著說:“等勝利了,咱們?nèi)タ囱!?/p>
江停云在黑暗的觀眾席里,驟然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他猛地站起身,在一片愕然的目光中,踉蹌著沖出了劇場。外面寒風(fēng)凜冽,他扶著冰冷的墻壁,劇烈地干嘔起來,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和著雪花,凍在臉上。
原來,相似的疼痛,在不同的時空里,依舊能產(chǎn)生共鳴,將他努力維持的平靜,擊得粉碎。
后來,他遵從組織的安排,去療養(yǎng)院住了一段時間。醫(yī)生說他需要“放松”,需要“走出來”。他看著醫(yī)生溫和的臉,心里想的卻是,他不想走出來。那片名為“林暮雪”的廢墟,是他唯一的歸宿。走出來了,他又能去哪里?
療養(yǎng)院依山傍水,環(huán)境清幽。春天的時候,山坡上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江停云有時會去散步,看著那些蓬勃的生命,他會想,如果暮雪在,一定會喜歡這里。他或許會即興唱上一段,讓這山野也沾染上戲文的婉轉(zhuǎn)。
可這世上,沒有如果。
他從懷里掏出那枚舊懷表,表殼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秒針恪盡職守地走著,滴答,滴答,像是歲月無情的腳步聲。這表陪他度過了最危險的歲月,也見證了最后的別離。他打開表蓋,里面夾著一張極小、極模糊的照片,是很多年前,他偷偷用微型相機拍的。照片上,林暮雪穿著便服,站在戲院后門的槐樹下,對著鏡頭,笑得溫和。
這是他能留下的,關(guān)于那個人的,唯一的影像。
年底的時候,有舊日的戰(zhàn)友來看他,帶來了南方產(chǎn)的柑橘。閑聊間,說起某某同志的女兒要結(jié)婚了,對方家世很好;又說誰誰調(diào)去了重要的崗位,前途無量。江停云安靜地聽著,臉上帶著得體的微笑,仿佛在聽別人的故事。
戰(zhàn)友看著他清瘦沉靜的樣子,猶豫了一下,終是嘆了口氣:“停云,這么多年了,你也該……為自己考慮考慮了?!?/p>
江停云垂下眼瞼,看著手中黃澄澄的橘子,輕輕掰開一瓣,放入口中。很甜,汁水充盈,可他嘗到的,只有無盡的苦澀。
“我很好?!彼p聲說。
戰(zhàn)友走后,屋子里又恢復(fù)了寂靜。江停云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雪似乎下得更大了,將整個世界都掩蓋在一片純凈的白色之下。
他想起很久以前,林暮雪曾一邊對鏡貼片子,一邊隨口哼唱著一段自編的詞,音調(diào)低婉纏綿:“莫道功名唾手易,須知離別最銷魂。但愿人長久,烽火共晨昏?!?/p>
那時他只覺詞句悱惻,如今才明白,那竟是讖語。
“暮雪,”他對著漫天飛雪,低聲呢喃,聲音輕得像是怕驚擾了什么,“你看,又下雪了?!?/p>
庭院的積雪上,空無一人,只有風(fēng)過的痕跡。
他緩緩閉上眼,仿佛看見那個穿著月白長衫的身影,就立在雪地中央,回過頭來,眉眼如畫,對他淺淺一笑。
雪落無聲,覆蓋了過往,也覆蓋了未來。
唯有記憶深處那抹殘影,與這年復(fù)一年的風(fēng)雪一樣,永無止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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