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天,總帶著一股纏綿又腐朽的氣息。林微坐在織造府繡坊的窗邊,指尖捻著細如發(fā)絲的蘇繡線,正為一片芙蓉花瓣做最后的暈色。她的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精準(zhǔn)。
“嘖嘖,林微你這雙手,怕是得了仙人指點?!迸赃呉粋€相熟的繡娘探頭看了一眼,忍不住低聲贊嘆。
林微頭也沒抬,嘴角牽起一個淺淡的弧度,算是回應(yīng)。“活兒做得再好,也不過是個物件兒?!彼谛睦锬睢?/p>
工坊里并不安靜,管事孫嬤嬤尖利的聲音傳來,“都警醒著點!曹公公的壽禮,若是出了一絲差錯,仔細你們的皮!”
曹如晦,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名字在這江南之地,也如雷貫耳。如今他壽辰將至,宮里下了訂單,江南織造府上下,無人敢怠慢。
林微低垂著頭,仿佛未聞。她只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能在這織造府立足,全靠這一手祖?zhèn)鞯奶K繡絕技。她深知,在這地方,多做少說,活著才是硬道理。
“林微,”孫嬤嬤踱到她身邊,語氣難得緩和了些,“你那幅《松鶴延年圖》是頭臉,曹公公府上來人看過了,很是滿意。今日靖王府的長史也來了,說殿下聽聞繡品精妙,想先睹為快,著你親自送過去呈覽。”
林微指尖一頓,心頭掠過一絲疑慮。靖王蕭煜,當(dāng)今圣上的親侄,戰(zhàn)功赫赫的藩王,怎么會對一幅送給太監(jiān)的壽禮如此上心?這不合規(guī)矩。
沒有給她過多的思考時間,低聲應(yīng)了個“是”,小心地將已完成的繡屏裝入錦盒,跟著前來引路的小廝,走出了繡坊。
路上,林微心中的不安難以平息。護送她們的,除了織造府的兩位護衛(wèi),還有一位面生的中年管事
靖王暫居的行轅,與織造府的截然不同。林微被引至一處偏廳,垂首靜候。她能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并不淫邪,卻帶著審視的穿透力,讓她脊背不由自主地繃緊。
“抬起頭來?!?/p>
男人的聲音低沉,帶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的磁性,卻有種久居上位的命令感。
林微依言抬頭,飛快地瞥了一眼。主位上的男子身著玄色常服,容貌俊美近乎凌厲,一雙鳳眼微挑,似笑非笑,手中把玩著一枚玉扳指。他并未看她,目光卻落在她捧著的錦盒上。
這就是靖王蕭煜。與他名聲相符的,是通身的壓迫感。
“打開?!彼畹?。
林微打開錦盒,取出繡屏。頃刻間,滿室生輝。繡面上的松樹蒼勁,仙鶴栩栩如生,針法細膩,色彩過渡自然,確是她傾注心血的佳作。
蕭煜起身,緩步走近。他高大的身影帶來一片陰影,將林微籠罩其中。他俯身細看,指尖幾乎要觸碰到繡面,卻又停下。
“果然是好手藝?!彼澚艘痪洌Z氣卻聽不出多少真心。他的目光似乎在那只振翅欲飛的仙鶴眼睛上多停留了一瞬,那里,林微用了一種特殊的“雙面三異繡”技法,從不同角度看,鶴眼的神采會略有不同。
忽然,他毫無預(yù)兆地伸手,用指尖在繡屏的邊框上輕輕抹過,動作快得林微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
“好了,收起來吧?!笔掛现逼鹕恚只謴?fù)了那副慵懶的模樣,“曹公公得此壽禮,想必欣喜?!?/p>
林微心中疑竇更深,他剛才那個動作……是什么意思?但她不敢多問,只能恭敬地應(yīng)聲,將繡屏收回盒中。
“你叫林微?”就在她準(zhǔn)備告退時,蕭煜忽然又問。
“是?!?/p>
“在織造府多久了?”
“回王爺,三年了。”
“嗯,下去吧?!彼麚]揮手,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林微躬身退出,直到走出行轅,被外面濕冷的空氣一激,才發(fā)覺自己掌心全是冷汗。這位靖王殿下,比傳說中更讓人捉摸不透,且……危險。
曹公公壽宴那日,織造府上下都提心吊膽,生怕出什么紕漏。
壽宴設(shè)在曹府別院,燈火通明,賓客如云。林微作為繡制壽禮的匠人,本無資格列席,卻被孫嬤嬤帶著,候在廊下,以備貴人垂詢。
廳內(nèi)絲竹管弦,觥籌交錯。當(dāng)那幅《松鶴延年圖》被呈上時,果然引來一片贊嘆。曹如晦端坐主位,面白無須,臉上掛著程式化的笑容,微微頷首,顯然也是滿意的。
林微悄悄松了口氣。
然而,就在此時,異變陡生!
廳內(nèi)燭火通明,溫度漸升。忽然,一位坐在靠近繡屏的官員抽了抽鼻子,疑惑道:“咦?何處來的異香?”
眾人皆靜,細聞之下,果然有一股極淡雅、卻從未聞過的冷香,在空氣中隱隱浮動。
這時,席間一位隸屬都察院的御史忽然站起身,面色凝重,朗聲道:“曹公公,此香……下官曾在宮中舊檔中聞過記載!前朝末年,寵妃馮氏擅用此‘夢甜香’迷惑君心,以致朝綱紊亂!此乃不祥之物,怎會出現(xiàn)在公公壽禮之上?!”
一言既出,滿座皆驚!
“夢甜香”?前朝禍水?不祥之兆?
曹如晦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jié),眼神變得陰鷙無比。他猛地看向那幅繡屏,目光如刀,仿佛要將它剜穿。廳內(nèi)氣氛驟然降至冰點,落針可聞。
廊下的林微,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渾身血液都涼了。
那香味……是從繡屏上傳出來的?怎么可能!
她猛然想起靖王那個看似無意的抹拭動作……是他!是他動了手腳!
可他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要用她繡的屏風(fēng),去構(gòu)陷權(quán)勢滔天的曹公公?而她,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繡娘,成了這場巨頭爭斗中,最先被推出去頂罪的替死鬼!
“來人!”曹如晦尖利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將那制作繡屏的賤婢,給咱家拿下!”
林微甚至來不及分辨一句,就被如狼似虎的侍衛(wèi)扭住雙臂,粗暴地拖了下去。
冰冷的牢房,彌漫著霉味和血腥氣。她被狠狠摜在潮濕的稻草上,摔得生疼。
從溫暖明亮的偏廳,到陰冷潮濕的牢房,不過短短一個時辰,林微卻仿佛從云端墜入了地獄。
黑暗中,林微蜷縮起身子,牙齒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謶窒穸旧咭粯永p繞著她的心臟。她明白了,從靖王點名要見她那一刻起,不,或許從曹公公選定這幅繡屏開始,她就已踏入了這個精心編織的陷阱。
靖王要打擊曹公公,曹公公要挽回顏面并泄憤。而她,不過是其中最不起眼、也最容易被犧牲的一環(huán)。
在這里,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她還能活著走出這暗無天日的牢籠嗎?她會死在這里嗎?像無數(shù)悄無聲息消失在這深宮高墻內(nèi)的冤魂一樣?
不甘心!她不甘心!
她林微苦心孤詣,謹(jǐn)小慎微地活了十幾年,不是為了讓自己的生命如此輕賤地結(jié)束在這骯臟的牢獄里的!
就在絕望如同潮水般即將將她淹沒時,牢門外傳來了腳步聲。不是獄卒,腳步聲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一道被火把拉長的影子,先于人影,從牢門柵欄的縫隙間透了進來,投在她面前的地面上。
林微抬起頭,透過雜亂的發(fā)絲向外望去。
陰影中,她看不清來人的全貌,只看到一角繡著暗紋的衣袍,以及一個低沉平靜,卻讓她渾身一震的嗓音——
“林姑娘,”那聲音說,“想活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