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柄睡著后，大樓里就只剩下他輕微的鼾聲和許愿自己的心跳。她坐在角落里，就著從破損窗戶透進來的、灰蒙蒙的晨光，又一次摩挲著那個小小的金屬腳環(huán)。

那幾個刻痕字母磨得有些光滑了。三個月前，這環(huán)子還套在某只趾高氣揚的鴿子或者聒噪的麻雀腿上，是學(xué)校“生態(tài)環(huán)境觀測與實踐”課的活道具。學(xué)生們戲稱它為“微型動物園”。那時覺得無聊又形式化，現(xiàn)在想來，那幾乎是世界里最后一點規(guī)整的溫柔了。

水煮鳥的鬧劇后，空氣里還殘留著一絲蛋白質(zhì)受熱后奇怪的腥氣。許愿看著張柄睡夢中依舊緊蹙的眉頭。

他大概又在夢里用那把AK12點名他不喜歡的老師或者教導(dǎo)主任了吧。他以前就常這么幻想。

天剛蒙蒙亮，她就把他搖醒了。

“走?！?/p>

她說，把那個帶著腳環(huán)的鳥尸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揉著布滿血絲的眼睛，反應(yīng)了幾秒，才啞著嗓子問：

“……真去？”

“不然呢？等著下一只帶著?；盏镍B自己飛進鍋里，還正好被你一槍打死？”許愿把鳥塞進一個空罐頭盒里，蓋上蓋子，“碰碰運氣。萬一……教室宿舍樓沒塌那么徹底呢？”

他沒再反對，只是沉默地爬起來，重新套上那件沾滿塵土和不明污漬的校服。

他們離開了相對安全的廢棄大樓，重新投入外面廣闊而死寂的世界。

街道是一片扭曲的混凝土墳場。曾經(jīng)熟悉的店鋪招牌，如今只剩下幾塊銹蝕的鐵皮耷拉著。風(fēng)穿過空洞的窗框，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音?？諝饫锸冀K彌漫著一股混合了焦糊、塵埃和某種若有若無腐敗物的味道，三個月了，這味道非但沒有散去，反而像是浸透進了每一寸土地和磚石。

兩人一前一后，沿著殘破的街道邊緣移動。

沉默像一塊厚重的裹尸布，包裹著他們。只有鞋底踩過碎礫的沙沙聲，單調(diào)地重復(fù)著。

終于，在繞過一棟完全塌陷成瓦礫堆的居民樓后，許愿忍不住開口，試圖切開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還記得生物課的老劉嗎？”她的聲音在空曠的街道上顯得有點突兀。

張柄的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

“哪個？”

“就是那個，總讓我們寫觀察日記，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的那個，有點胖，戴眼鏡?！?/p>

“……哦?！彼貞?yīng)了一聲，“他怎么了？”

“我在想，他要是知道他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變成了這樣，他的‘世界’和‘菩提’都變成了我們鍋里的東西，會是什么表情。”許愿試圖讓語氣輕松點，但話說出來，卻帶著一股自己也控制不住的苦澀。

張柄嗤笑一聲，笑聲干澀得像摩擦的枯葉。“他肯定先讓你寫一篇八千字的‘論核輻射對生物體細胞核內(nèi)遺傳DNA的影響’。再做一套九省聯(lián)考的生物卷來報復(fù)你?！?/p>

許愿愣了一下，隨即差點笑出聲。

“然后讓你打50分，賦分也賦不到60，”他補充道，語氣里聽不出情緒，“因為你……好吧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他肯定會給你這點分?！?/p>

這下許愿真的笑了出來，雖然聲音壓抑在喉嚨里。笑著笑著，眼眶卻有點發(fā)酸。那些曾經(jīng)讓他們深惡痛絕的、枯燥乏味的日常，此刻回想起來，竟然鍍上了一層荒誕而溫暖的光暈。

笑過后，沉默再次降臨，但似乎不再那么難以忍受。

又走了一段，經(jīng)過一個曾經(jīng)是街心公園的地方。如今那里只剩下幾截斷裂的秋千架和一座覆蓋著厚厚灰燼的滑梯，像史前巨獸的骨骸。

“你說……”張柄突然開口，聲音很低，幾乎被風(fēng)吹散，“瑪利亞和劉欣她們……會在學(xué)校嗎？”

許愿的心猛地一沉?，斃麃喪歉舯诎嗟陌嗷ǎ瑒⑿朗撬耐?。在災(zāi)難發(fā)生前，他偶爾會提起她們，語氣里帶著那個年紀男生特有的、故作不經(jīng)意的憧憬。

許愿看著他的背影，他的短發(fā)在灰暗的背景下像一簇倔強的枯草。她知道他問出這句話，需要的不是一個理性的、殘酷的答案。他只是……還抱著一點點微弱的、不切實際的希望。

“我不知道。”她最終選擇了誠實地回答，聲音輕柔得像怕驚擾了什么，“但如果我們能活下來，也許……別人也可以。”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把肩上的槍帶握得更緊了些。

腳步?jīng)]有停，他們朝著學(xué)校的方向，朝著那個可能蘊藏著微末希望，也可能只是另一片更大廢墟的方向，沉默地走去。腳下的路，每一步，都踩在過去的尸骸與未來的迷霧之上。許愿拉緊了外套的領(lǐng)口，感覺清晨的寒意正絲絲縷縷地滲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