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寶九年的冬夜,汴京皇城暖閣里炭火噼啪作響。趙匡胤摩挲著手中玉斧,目光掠過案頭剛呈上的詞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
“陛下,隴西郡公又發(fā)熱了。”內(nèi)侍的聲音讓他猛然起身,玄色龍袍帶翻了青瓷筆洗。
太醫(yī)署的藥香縈繞在別院寢殿。趙匡胤揮手屏退眾人,望著錦衾里消瘦的身影。李煜昏沉間覺出額間溫厚觸感,睜眼對上那雙曾令他戰(zhàn)栗的虎目。
“官家...”他掙扎欲起,卻被寬厚手掌輕輕按回枕間。趙匡胤取過藥碗,舀起一勺吹了吹:“江南無冬日,你自然不慣汴京嚴(yán)寒。”
藥汁苦澀漫過舌尖,李煜恍惚想起金陵圍城時,宋軍帥旗下那人鐵甲染霜,此刻卻著常服為他試藥。忽覺腕間微涼,垂眸見被套上玄色絲繩——正是昔日自己遣使求和時獻上的鎮(zhèn)國玉圭,如今竟被雕作藥匙。
“聽聞官家將玉圭...”
“美玉不該鎖在庫中?!壁w匡胤截斷他的話,指尖掠過對方腕間舊疤,“就像詞人不該困在龍椅上?!?/p>
夜雪叩窗時李煜忽然咳嗽,龍涎香混著藥氣縈繞間,聽見低沉嗓音:“‘林花謝了春紅’之后是什么?”
他驚愕抬眼,當(dāng)世最有權(quán)勢的帝王竟記得他醉后的殘句。暖閣里炭火嗶剝,他輕聲續(xù)道:“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p>
趙匡胤的手頓在半空。他想起陳橋驛黃袍加身那日,也是這般徹骨寒雨。忽然攬過那人單薄肩頭:“胭脂淚,相留醉——”懷中的身體驟然僵硬,他嘆息著完成最后半闕:“幾時重。”
殿外值夜的太監(jiān)看見官家抱著熟睡的隴西郡公出來,玄氅裹著素衣,如墨龍護著玉山雪。雪地上深深的腳印里,漸漸綻開紅梅——原是趙匡胤赤足踏雪而行。
次年元夜,汴京燈火如晝。趙匡胤站在宣德樓上看萬民歡慶,忽聞身后環(huán)佩輕響?;仡^見李煜捧著琉璃盞,眸中映滿星河:“臣試作了新詞?!?/p>
《虞美人》的韻律流淌時,皇帝忽然握住他執(zhí)杯的手:“若那日金陵城下,你肯...”
“官家?!崩铎系谝淮沃币曁祛?,“您滅我國土,卻存我宗廟。焚我詔書,卻護我詞稿?!绷鹆ПK輕輕相碰,“世事長短夢,難逃天地熔爐?!?/p>
煙花炸響的剎那,趙匡胤看見對方唇間無聲的喟嘆。他忽然明了:這人寧愿醉死在這汴京繁華里,也不愿承認(rèn)南唐舊夢早已碾碎在他的鐵蹄下。
是年十月,燭影斧聲震動深宮。新帝趙光義踏進違命侯府時,見案頭墨跡未干的詞稿旁,靜靜躺著半截雕龍玉圭。
多年后某個月夜,已是大宋皇帝的趙恒路過荒廢別院,聽見老宮人哼著古怪調(diào)子:“...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p>
“這是什么曲?”?“先帝常唱的,說是故人教的江南小調(diào)。”
趙恒蹙眉離去,不曾看見宮墻暗處,兩枚殘缺玉圭正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像斷裂的盟誓,又像重逢的契機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