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元年的初雪落在汴京宮闕時(shí),新登基的宋太祖趙匡胤收到了南唐國主李煜的親筆賀表。
泥金箋上字跡清瘦如竹,末尾鈐著那方著名的“建業(yè)文房之印”。
他摩挲著紙上墨痕,忽然對侍從輕笑:“聽說李重光寫這賀表時(shí),哭濕了三張宣紙?”
燭火搖曳間,三十六歲的帝王想起十年前,那個(gè)在金陵秦淮畫舫上撫琴的白衣少年。
那時(shí)他還是后周將領(lǐng),奉命出使江南,只見得李從嘉指尖撥過七弦,驚起一灘鷗鷺,詞句從唇齒間淌出時(shí),連月色都醉成了琥珀色。
“違命侯府收拾妥當(dāng)了?”趙匡胤突然問。內(nèi)侍躬身答是,殿外風(fēng)雪聲簌簌,像極了他攻破南唐那日,金陵城飄的柳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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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被押解進(jìn)京那日,趙匡胤特命撤去囚車?yán)K索。
玄色軍旗卷過汴梁天街,亡國之君穿著素紗中單跪在宣德樓下,露出的一截脖頸竟比當(dāng)初金陵臺城的玉階還要蒼白。
“抬起頭來?!本琵堃紊蟼鱽砺曇?。
李煜抬眼時(shí),滿朝文武都倒吸寒氣——這哪里是三十四歲的國君,分明是月夜下隨時(shí)要羽化登仙的精魂。
唯有趙匡羲看清了他眼底兩簇未熄的火,那是比《春江花月夜》更烈的執(zhí)拗。
“官家想要什么?”當(dāng)夜賜宴后,趙匡胤攥著李煜的手腕將他按在暖閣屏風(fēng)上,“金陵庫府珍寶盡入汴梁,你寫的‘車如流水馬如龍’,如今都是朕的了?!?/p>
李煜的睫毛在趙匡胤戰(zhàn)袍鱗甲上投下青影:“陛下要的,從來不是珍寶?!?/p>
雪光透過琉璃窗,映得新帝瞳孔如虎眸。
十年前畫舫初遇,他隔著人群望見李煜為歌女簪花,那時(shí)便想撕碎這過分美麗的從容。
如今這人在他掌中輕顫如寒雀,他卻忽然扯下自己的玄貂大氅裹住對方:“違命侯的爵位委屈不了南唐國主,從今日起,你住凝碧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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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碧宮的紅梅綻蕾時(shí),李煜總抱著燒槽琵琶坐在廊下。
趙匡胤批完奏折常踱步而來,聽他彈《念家山破》,突然伸手按住琴弦:“朕滅了你的國,你恨不恨?”
琵琶音在雪地里炸出錚鳴。李煜仰頭看他,忽然笑出淚來:“陛下可讀過臣的詞?‘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恨也是要力氣的,而今臣只剩寫詞的力氣了。”
某夜趙匡胤醉得厲害,竟將李煜抵在《韓熙載夜宴圖》前逼問:“若朕不是宋太祖,你不是李后主...”話未說完便被琵琶聲截?cái)?,李煜指甲劃出凄厲泛音,哼起《虞美人》的調(diào)子,眼中水光瀲滟卻不肯墜落。
最瘋癲那次是淳化元年上元節(jié)。
趙匡胤見李煜為舊宮人寫“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竟當(dāng)場撕碎詞稿擲入火盆。
火焰舔舐宣紙的焦味里,帝王咬著南唐舊主的耳垂嘶語:“你的故國是朕的,你的月明是朕的,你——”?后半句消融在突如其來的吻中,李煜的素紗袍被扯落時(shí),露出心口一道舊疤——那是宋軍攻金陵時(shí),他試圖用玉璽砸向自己留下的痕跡。
“重光...”趙匡胤忽然頓住,用舌尖舐過那道疤。
這是他第一次喚對方的字,聲音里帶著連自己都驚異的戰(zhàn)栗。李煜的眼淚終于砸下來,在貂裘上洇出深色的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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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終前的冬天,趙匡胤常召李煜入宮對弈。黑白云子錯(cuò)落如江山版圖,某日帝王突然握住對方欲落子的手:“若朕許你回金陵...”
“陛下,”李煜抽回手輕咳,雪白的巾帕染上嫣紅,“汴京的雪比金陵冷得多。”
他忽然抬頭,眼底竟有年少時(shí)的狡黠:“但臣的詞,終究暖過陛下的夢?!?/p>
是夜宮人聽見凝碧宮琵琶聲徹夜未休。
翌日內(nèi)侍顫巍巍來報(bào),違命侯飲了官家賜的御酒,已然薨了。
趙匡胤砸碎了最愛的端硯。
無人知道,昨夜他親手在鴆酒里摻了半盞金陵春——那是十年前畫舫初遇時(shí),他悄悄藏起的南唐貢酒。
史載:李煜卒后,宋太祖輟朝十日,以王禮葬之,追封吳王。
是年冬末,帝崩,享年五十。有宮人傳言,太祖彌留之際一直攥著半闋詞稿,上面是熟悉的瘦金體: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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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代某博物館,玻璃展柜并陳列著《淳化閣帖》拓本與《千里江山圖》。
有學(xué)生好奇指著展簽:“為什么宋太祖的兵法手稿和李后主的詞稿殘片會(huì)放在一起?”
年輕的研究員輕笑,燈光映亮文物修復(fù)標(biāo)簽上并排的兩個(gè)名字:?“或許因?yàn)?,恨是世上最漫長的相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