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的顏色,像一件被反復漂洗的白襯衫,越洗越舊,越舊越白,白得發(fā)苦。
苦得發(fā)腥。
腥得像巷口殺豬匠刀口上凝住的血痂。
周引笙蹲在井水邊,把襯衫摁進水里。井水涼,涼得像有人往他骨縫里塞冰碴。襯衫前襟有一塊褐斑,指甲蓋大,卻怎么搓也搓不掉。那是尤嘉禾的血。
血是前天夜里濺上的。
她站在教學樓的破窗后面,額頭裂了口,血順著眉骨往下爬,像一條不肯拐彎的小河。她抬手抹,越抹越花,最后整張臉都濕了。
她沖他笑,說:“引笙,你別過來,我丑?!?/p>
周引笙還是過去了。他踩著碎玻璃,咯吱咯吱,像嚼骨頭。他脫下嶄新的校服裹她,裹完才發(fā)現(xiàn),血已經(jīng)透背,把他也染臟了。
那件校服后來埋在后山黃泥里,同他爹一起。
血襯衫卻留下。
他娘說,血是冤魂的郵戳,衣服燒不掉,扔不遠,它自己會找回家。
于是周引笙天天洗,天天曬。
襯衫曬在竹竿上,被風鼓滿,像一具被掏空的帆,帆里兜滿他十五歲的風。
風里有尤嘉禾的聲音。
她說:“引笙,等我考上大學,我們就離開涪嶺鎮(zhèn),到海邊去。”
他問:“海邊有多遠?”
“遠到能把人淹死那么遠?!?/p>
他笑,她也笑。
兩個人蹲在瓦檐下,分一根鹽水冰棒。冰棒化得快,她一口他一口,像兩只瘦貓?zhí)虻犊谏系柠}。
后來冰棒棍被周引笙留起,一共七根,用橡皮筋捆成一小把,藏在枕頭芯里。
再后來,那七根棍被血泡脹,像七根小小的骨頭。
這是后話。
涪嶺鎮(zhèn)只有一條主街,街尾是廢電影院,門頭掛著銹鐵字——“人民影劇場”。
鐵字掉了一半,“民”字?!笆?,“劇”字剩“刂”,像一具被劈開的尸。
尤嘉禾在里面撿到一個舊放映機,搖柄斷,齒輪卻還能轉。她抱去找周引笙。
“修好它,我們放一場自己的電影?!?/p>
“放什么?”
“放我們以后的日子?!?/p>
周引笙蹲在他爹的舊工棚里,用銼刀挫齒輪。挫到半夜,手指被皮帶卷走一小截。
血噴得勻,像紅漆噴在鐵板上,嗒嗒嗒。
他攥著斷指跑去找尤嘉禾。
她正在廢影院后臺燒膠片,火舌舔著舊拷貝,發(fā)出奶貓叫似的噼啪。
他伸著手,血順腕子滴進膠片的火里,火“噗”地旺了一寸。
“指頭疼么?”她問。
“沒你疼?!?/p>
“我又沒斷?!?/p>
“你快斷了?!?/p>
尤嘉禾低頭,把火踩滅,踩得腳底冒青煙。
“引笙,我娘要把我嫁到贛州,給茶葉廠老板續(xù)弦,禮金這個數(shù)。”
她伸手,五指張開,又翻一倍。
周引笙把斷指埋進火灰里,像埋一粒壞種子。
“你等我?!?/p>
“等多久?”
“等我長到能掙十個手?!?/p>
尤嘉禾笑,笑得比哭短。
火灰里忽然“啪”一聲輕響,像極小的骨節(jié)炸開。
周引笙他爹是鎮(zhèn)上的棺材匠,手藝好,脾氣壞,喝醉酒愛拿斧頭背敲棺材板,敲得山響。
棺材板一響,涪嶺的狗就集體噤聲。
周引笙十八歲那年,他爹替人打棺,打到最后一步,斧頭脫柄,劈進自己腳背。
人沒到醫(yī)院,血先流干。
棺材匠躺進自己打的棺,尺寸剛好,像量過。
喪事辦完,家里只剩棺材底的四顆銹釘,和一張欠條。
欠條是周引笙寫的,寫給蛇頭。
蛇頭叫阿涂,臉像被水泡過的牛皮紙,軟塌塌,卻能把人纏死。
阿涂說,去澳門漁船上打工,三年回來,能掙兩萬。
兩萬,夠買尤嘉禾的自由。
走的那晚,涪嶺下暴雨,河漲水。
尤嘉禾來送他,穿一件男式雨衣,雨衣長,拖到腳背,像一口鐘。
她遞給他一只紙船,船底用蠟封過。
“里面寫什么?”
“寫——如果你回不來,我就跳河?!?/p>
周把紙船塞進防水袋,貼胸。
“我死了,船才會沉?!?/p>
尤嘉禾踮腳替他系雨衣扣,系到最頂,手指碰到他喉結。
喉結滾了滾,像吞下一顆燒紅的炭。
雨把她的劉海砸成碎針,貼在額上。
他伸手想撥,阿涂在后面催:“上船,水要封航。”
尤嘉禾忽然抓住他的腕子,指甲掐進肉里。
“引笙,別回頭?!?/p>
“好?!?/p>
“你回頭,我就嫁?!?/p>
“好?!?/p>
他轉身,雨把背影砸成窟窿。
尤嘉禾站在岸上,手里攥下一撮他的雨衣布,布色深,像一帖藥渣。
漁船叫“粵澳2317”,鐵皮薄,浪一打,整船打嗝。
周引笙在底艙剝蝦,蝦殼鋒利,指節(jié)舊傷未好,又添新口。
海水滲進傷口,疼得他半夜咬鐵欄,咬得欄上全是牙印。
船主是湛江人,講話像嘴里含炭,他喊周引笙“大陸仔”,說大陸仔命硬,死不了。
周引笙不想死,他想活給尤嘉禾看。
可活路比甲板還滑。
第三個月,船遇黑潮,浪墻立起三丈高,像一整座夜塌下來。
船頭燈閃兩下,滅了。
有人喊:“穿救生衣!”
底艙鎖死,救生衣一件沒有。
水從艙縫滋進來,像無數(shù)黑蛇。
周引笙摸出防水袋,紙船還在,被水泡脹,軟成一塊肺。
他把紙船含在嘴里,抵上顎,像含著最后一口氣。
水沒過胸口時,他想起尤嘉禾站在岸上的樣子,雨衣下擺被雨砸出一個個小坑,像無數(shù)小小的墳。
他伸手去夠,卻抓到一截漂斷的纜繩,繩頭有鐵鉤,鉤進他虎口。
疼讓他醒。
他借力攀上舷窗,一腳踹開,浪把他卷進海。
海比夜黑,黑得連絕望都看不見。
他浮浮沉沉,忽然聽見有人喊他名字——
“引笙——”
聲音像從水底漂上來,又輕又咸。
他回頭,身后只有浪。
那一刻,他知道尤嘉禾在哭。
她的眼淚跨過一千三百公里,落進他的眼眶。
咸得發(fā)苦。
周引笙沒死。
黑潮把他送到珠海岸,被潮人當浮尸打撈出水。
他咳出半盆黑水,水里摻著碎蝦殼,像咳出一口別人的墳。
他在收容所躺了七天,第七天,阿涂出現(xiàn),扔給他一張車票。
“回涪嶺?你欠我的還沒還完?!?/p>
周引笙搖頭,把車票撕兩半。
“我掙錢?!?/p>
“你拿什么掙?”
他抬手,露出虎口那道鉤疤,疤翻著口,像第二張嘴。
“拿命。”
阿涂笑,牛皮紙臉皺成干橘皮。
“好,我有個澳門老板,做骨灰瓷,缺個抬爐的?!?/p>
骨灰瓷,把死人的灰磨細,摻高嶺土,燒碗,燒瓶,燒觀音。
燒出來的瓷,白里透灰,灰里透淚。
周引笙在爐邊干三年。
三年里,他學會用耳朵分辨骨灰的粗細——
粗的是老人,帶沙聲;
細的是孩子,帶哨聲;
最細的是少女,燒起來像風笛,尾音往上翹,翹到一半又斷。
他燒過無數(shù)少女,卻沒燒過尤嘉禾。
他不敢。
第三年末,他領工錢,三萬八。
他把錢塞進防水袋,連同紙船——紙船早被壓成紙漿,干成一塊皺巴巴的肝。
他買了最早一班長途,回涪嶺。
車過梅嶺隧道,燈一明一滅,他在窗玻璃里看見自己的臉,像一塊未冷卻的瓷,白,脆,一碰就裂。
涪嶺鎮(zhèn)變小了,街還是那條街,電影院徹底塌了,“尸”字都不剩,只剩一具空框架,像被摳掉眼珠的眼眶。
周引笙拎著包,站在尤嘉禾家門口。
門口貼紅聯(lián),上聯(lián):雀上枝頭春意鬧,下聯(lián):鳳棲梧桐喜事多。
橫批:佳偶天成。
他伸手,指尖剛碰到門環(huán),門自己開了。
出來的卻是尤嘉禾的娘,頭發(fā)白得像撒鹽,背彎得像拉滿的弓。
她看見他,愣了愣,忽然撲通跪下。
“引笙,你帶她走吧,我后悔……”
屋里沖出個男人,西裝勒住肚,領帶像吊死繩。
男人一把拎起老太,反手關門。
門縫最后一瞬,周引笙看見堂屋正中擺著一張遺像。
遺像里,尤嘉禾穿白裙,嘴角翹,眼角卻往下墜,像笑一半又想起疼。
周引笙站在門外,忽然聽見鞭炮響,噼里啪啦,像一串骨頭被踩碎。
鄰居扒窗看,竊竊私語——
“尤家閨女命苦,婚前一天,跳井了?!?/p>
“井口那么小,怎么跳?”
“骨頭先折,人再折?!?/p>
“為啥?”
“聽說男方家把禮金加了碼,她娘把婚期提前了三天?!?/p>
“唉,棺材都是現(xiàn)成的,她爹早給打的,尺寸剛好?!?/p>
周引笙聽完,轉身往井邊走。
井在鎮(zhèn)外菜地,井臺青,水黑。
他趴在井口,喊:“尤嘉禾——”
回聲空空,像有人在下面對口型,卻發(fā)不出聲。
他把三萬八掏出來,一張張撕,撕成白蝴蝶,扔進井。
蝴蝶飛不遠,飄兩下,落水面,慢慢沉。
最后一張,他折成紙船,放進井。
紙船浮了浮,還是沉。
沉到底,像一顆終于咽下的淚。
尤嘉禾的骨灰,她娘托人燒成了瓷。
不是碗,也不是瓶,是一枚紐扣。
白瓷紐扣,黃豆大,穿眼卻歪,像哭歪的眼。
她娘把紐扣縫進一件男式襯衫,襯衫裝進棺材,棺材埋進尤家祖墳。
沒有碑,只有一棵枇杷樹,樹矮,葉大,像一柄柄攤開的掌。
周引笙夜里去挖墳。
他帶了一把小勺子,瓷片做的,薄,韌,一勺一勺,把土挖開。
挖到棺,棺釘早已生銹,他用手掰,指甲掀翻,血沿木紋爬,像給棺材描紅。
棺開,襯衫早爛,紐扣掉在胸骨位置,骨已轉黃,紐扣卻白得刺眼。
他拾起紐扣,放進嘴里,含在舌底。
瓷冰涼,像含著一粒不會化的雪。
他重新埋好棺,土填平,枇杷樹葉嘩啦啦響,像有人鼓掌,又像有人掉淚。
回家后,他把紐扣縫進自己左胸口,緊貼心臟。
線用的是自己的頭發(fā),黑里夾白,像一段段被掐滅的燈芯。
縫完,他照鏡子,鏡里人瘦得發(fā)藍,藍里透灰,像一件回爐失敗的瓷。
他沖鏡里人笑,笑到一半,紐扣在皮肉里碎成三瓣。
碎瓷割開心肌,血滲出來,在襯衫外暈出一朵小小的紅花。
像極當初電影院廢墟里,尤嘉禾額頭上那一塊。
周引笙再沒回澳門。
他在涪嶺河擺渡,船是漏的,每天堵,每天漏。
渡客少,他多數(shù)時間躺在船底,聽水聲。
水聲里,有少女細灰的哨音,一吹就斷。
他攢了兩年錢,買了一只最小號的潛水泵,又攢一年,買了一只塑料桶。
桶里裝他胸口那三瓣碎瓷,和他自己。
夜里,他搖船出海,船到江心,停。
他脫衣,脫到只??p紐扣的舊襯衫。
他拿出瓷瓣,在月光下照,瓷鋒割腕,血順指縫滴進桶。
滴滿,他坐進去,抱膝,像坐回子宮。
他啟動潛水泵,讓桶里的水慢慢漲。
水淹過肚臍時,他想起十五歲那年的鹽水冰棒,甜里帶苦。
水淹過心口時,他聽見尤嘉禾在井底喊:“引笙,別回頭。”
水淹到喉結,他笑,笑出一串泡泡,像一串來不及說出口的“好”。
桶沉,船空。
月亮圓得發(fā)疼,照在水面,像一塊燒壞的瓷。
風過來,瓷裂,裂成千萬片銀。
銀光里,有人看見一只紙船,從上游漂來,船底用蠟封過,蠟里嵌著一根小小黑發(fā),像一枚倔強的旗。
紙船漂到桶沉的位置,打了旋,旋成一朵白色的小花。
花只開一瞬,就被浪掐滅。
浪頭過后,江面平整得像從未發(fā)生任何事。
只在很遠很遠的岸上,那棵枇杷樹忽然無風自動,樹葉嘩啦啦,嘩啦啦——
像有人把一件血襯衫,晾上了竹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