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顫抖著聲音:
林予安6歲
隨后立即反問
林予安你是誰,他們?yōu)槭裁匆纺恪?/p>
傅隆生深潭般的眼睛凝視著她,對于她那帶著顫音卻直指核心的反問,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欣賞的銳光。
這不像一個六歲孩子該有的反應(yīng)。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那是屬于他的、不容窺探的黑暗世界。
沙啞的嗓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直接扭轉(zhuǎn)了對話的主動權(quán):
傅隆生名字。
他問,目光依舊釘在她身上,尤其是她握著刀的那只手
傅隆生你的。
每一個字都耗費氣力,但那份沉沉的壓迫感卻絲毫未減。
在他此刻的評估體系里,一個代號遠比一個年齡數(shù)字更有意義。
而她那不合時宜的膽識和手里屬于他的刀,讓她從一個“無關(guān)變量”暫時升格為了一個“需要定義的對象”。
女孩在他的審視下沉默了片刻,沒有回答那個關(guān)于名字的問題。
她掂量著空氣中的緊張,忽然站起身,光著腳走向那個簡陋的臺子。
她費力地再次爬上椅子,倒了小半杯水,然后雙手捧著,小心翼翼地遞到傅隆生面前。
男人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冷靜地審視著她和她手中的水杯,仿佛在評估一杯未知的毒藥。
見他一動不動,女孩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急,低聲解釋:
林予安我只有這個了。
傅隆生依舊沉默,那冰冷的審視幾乎能讓空氣凝結(jié)。
她像是忽然明白了他的顧慮,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
她將杯子湊到自己嘴邊,當(dāng)著他的面,小心地喝了一小口,然后清晰地咽了下去。
林予安能喝的。
她再次將杯子遞向他,動作堅持,那雙看著他的眼睛里,恐懼仍在,卻又多了一點別的什么——— 一種試圖取得最低限度信任的笨拙努力。
傅隆生的目光從她的臉,緩慢地移到那個被她喝過的杯沿,再移回她臉上。
審度并未消失,但某種極端戒備的銳利,幾不可察地緩和了一個刻度。
傅隆生極其緩慢地抬起手臂,每一寸移動都牽扯著腹部的傷口,劇痛讓他眉頭驟然緊鎖,額角沁出細密的冷汗。
這一瞬間的痛楚也讓他清晰地意識到——傷口被妥善地包扎過了。
他的目光再次銳利地投向女孩,審視中帶著更深的探究。
然而,在那雙仰望著他的眼睛里,他只看到了一種純粹的、幾乎不容錯辨的焦急,看不到絲毫算計或遲疑。
她見他因疼痛而動作停滯,似乎猶豫了一下,隨即做出了一個大膽的舉動。
她非但沒有收回手,反而更近一步,用那雙小手穩(wěn)穩(wěn)地托住杯底,小心翼翼地將杯沿湊近他干裂的嘴唇。
她的動作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生澀的堅持,眼神緊盯著他,仿佛在無聲地催促他接受這微不足道的援助。
傅隆生身體有瞬間的僵硬。
他從未允許任何人如此靠近,更遑論是以一種近乎“照料”的姿態(tài)。
那冰冷的、習(xí)慣于計算一切的思維,此刻竟出現(xiàn)了短暫的凝滯。
最終,或許是出于對當(dāng)前形勢最有效率的妥協(xié),或許是因為那眼神里的某種東西觸動了他冰封層面下極細微的一絲波動。
他微微低下頭,就著她遞過來的杯子,啜飲了一小口杯中微涼的水。
女孩見他喝完了水,又轉(zhuǎn)身走向餐臺旁那個斑駁的木頭柜子。
她踮起腳,在最里面的角落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個有些生銹的鐵盒子。
盒蓋打開,里面零零散散地放著幾小袋獨立包裝的餅干和硬面包,看起來像是被小心翼翼珍藏起來的應(yīng)急儲備。
這些都是她平時絕不會去輕易動用的東西,餓了就盡量忍著。
她拿出幾小袋,走回他身邊的地毯坐下。
她猶豫了一下,然后伸出小手,輕輕扶住他未受傷的那側(cè)肩膀。
傅隆生肌肉瞬間繃緊,警惕的目光倏地掃向她。
林予安你能坐起來嗎?
女孩稚嫩的聲音里帶著試探性的詢問,似乎怕弄疼他。
見他沒有立刻拒絕,她用自己瘦小的身體作為支撐,費力地、一點點地幫助他將沉重的上半身撐起來。
過程中不可避免地牽扯到腹部的傷口,傅隆生悶哼一聲,額際滲出冷汗,面上掠過極力隱忍的痛楚。
女孩看到他因疼痛而扭曲的表情,小臉上不由浮現(xiàn)出清晰的擔(dān)憂。
她拿起一袋餅干,利落地撕開包裝,然后當(dāng)著她的面,自己先咬了一小口,仔細地咽了下去。
林予安沒毒的。
她說著,將剩下的餅干塞進他那只沒有受傷的手里,眼神里有一種固執(zhí)的誠懇。
做完這些,她立刻又站起身,跑到柜子旁,從另一個更隱蔽的鐵盒里取出些零碎的東西緊緊攥在手心。
傅隆生沒有動那餅干,只是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沉默地追蹤著她的每一個動作。
忽然,女孩轉(zhuǎn)身就跑向門口,只留下一句:
林予安你先吃,我很快就回來!
鐵門鎖扣被打開的聲音清脆響起,她小小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后,門被關(guān)嚴。
寂靜瞬間籠罩了房間。
傅隆生腦中警鈴大作,種種冰冷的推測瞬間取代了腹部的疼痛。
她去報警了?這是最符合邏輯的推斷——一個孩子面對通緝犯最“正確”的選擇。
他甚至已經(jīng)開始飛速盤算著這棟建筑的結(jié)構(gòu)、可能的逃脫路線、以及如何利用手中即將到來的最后時間。
然而,這具透支重傷的身體此刻卻沉重得無法立刻行動。
他咬緊牙關(guān),用盡力氣,艱難地伸手將放在矮桌上的那把彈簧刀撈了回來,冰冷的金屬觸感稍稍安撫了失控邊緣的神經(jīng)。
她甚至忘了帶走這屋里唯一的、真正的武器。
他拿起那塊被她咬過的餅干,機械地放入口中咀嚼,補充著必需的體力,每一秒都在等待著門外可能響起的警笛聲——那最終的宣判。
大約過了煎熬的十分鐘。
門軸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吱呀聲,被人從外面推開。
傅隆生全身肌肉瞬間繃緊,握著刀的手指收緊,指節(jié)泛白,做好了最壞的準(zhǔn)備,眼神冷厲如即將撲殺的困獸。
然而,他聽到的只有一個輕快的、屬于孩子的腳步聲。
只有她一個人。
女孩反手熟練地將門鎖好,轉(zhuǎn)過身來。
她手里拿著一個小小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裝著幾個盒子。
她走到餐臺邊,從袋子里取出其中一個藥盒,拆開,抽出一板膠囊,又倒了杯水。
然后,她拿著那板藥和杯子走到他面前,遞給他,氣息還有些微喘:
林予安這個是止痛的。巷口藥店買的。
她的語氣平常,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自然不過的差事。
在這個對藥物管制尚不嚴苛的年代,附近的藥店確實能輕易買到這類基礎(chǔ)的止痛藥。
傅隆生看著那板躺在女孩小小掌心里的白色膠囊,又抬起眼,深深地看向她那雙依舊帶著些許怯意卻異常認真的眼睛。
他手中的彈簧刀,幾不可察地松開了幾分。
傅隆生沒有立刻去接那板藥。
他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針,從女孩微紅的臉頰、略沾塵土的裙擺,掃到她手中那個印著模糊字跡的藥板,最后重新鎖定了她的眼睛。
那里面有一種他很久、很久未曾見過的東西,純粹得近乎刺眼,與他所處的血腥、污濁的世界格格不入。
這種“純粹”在他慣常的邏輯里,等價于“愚蠢”和“可利用”。
傅隆生多少錢?
他沙啞地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
這不是感謝,而是衡量。
衡量這份“幫助”背后可能標(biāo)定的價碼,或者它所暴露出的、關(guān)于她生存狀態(tài)的信息。
女孩似乎沒料到這個問題,愣了一下,小聲回答:
林予安……沒多少。
她避開了具體的數(shù)字,像是怕玷污了某種不成文的規(guī)定,只是又將藥和水往前遞了遞,固執(zhí)地懸在空中。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腹部的抽痛持續(xù)不斷地提醒著傅隆生現(xiàn)實的殘酷。
他最終挪開了審視的視線,伸出那只沒沾血的手,接過了藥板和水。
他的動作依舊因虛弱而緩慢,但每一個細節(jié)都透著一種冰冷的、不容侵犯的疏離。
他熟練地摳出兩粒膠囊,就著水咽下。
整個過程,他沒有再看她,仿佛這只是一個必要的程序,與情感或信任毫無瓜葛。
女孩看著他服下藥,似乎完成了某項重大任務(wù),小小地松了口氣。
寂靜中,她忽然輕聲開口,像是打破了一個無形的契約:
林予安我叫林予安。
傅隆生喝水的動作有了一瞬間極其細微的停頓。
水流滑過喉嚨,他卻清晰地捕捉到了這幾個字。
他沒想到她會在此刻回答那個早已被他自己拋之腦后的問題。
名字。
一個代號,此刻卻仿佛有了重量,輕輕落在這間充斥著血腥味和塵埃的屋子里。
他依舊沒有抬眼,只是極慢地放下水杯,指尖在冰冷的杯壁上停留了一瞬。
空氣中某種堅硬的、純粹審視的東西,似乎因這個名字的出現(xiàn),而產(chǎn)生了一道幾乎無法察覺的裂隙。
他沒有回應(yīng)。但沉默本身,在此刻已是一種異常。
寂靜中,她忽然抬起頭,那雙清澈的眼睛望向他,帶著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執(zhí)拗:
林予安到你回答我的問題了。
傅隆生看向女孩那張有些倔強卻異常認真的小臉。
沉默了片刻,連他自己都未曾預(yù)料地,喉間竟?jié)L動出一個沙啞而簡短的答案:
傅隆生影子。
這是一個近乎虛無的代號,隔絕了一切真實的過去,卻又奇異地貼合他如今的存在方式。
他沒有期望她能聽懂。
女孩聞言,并沒有追問這個名字背后的意義,仿佛接受了這個答案。
她只是換了一個問題,一個更直接、也更危險的問題:
林予安他們?yōu)槭裁匆纺悖?/p>
傅隆生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極低啞的、近乎譏諷的輕笑,那笑聲里裹挾著太多黑暗的碎屑。
傅隆生我犯罪了。
他吐出這四個字,干脆、冰冷,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破罐破摔的戾氣。
說完,他再次抬起眼,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鋒,精準(zhǔn)地鎖住她的臉,審視著她每一寸細微的表情變化———
他在等待,等待預(yù)料之中的驚恐、厭惡、或者至少是畏懼的退縮。
這才是正常人該有的反應(yīng)。
林予安的眼睛微微瞪大,像是消化著這三個字所承載的重量,隨后,她只是沉默著點了點頭。
這過于平靜的接受,這全然不在預(yù)期之內(nèi)的反應(yīng),讓傅隆生感到一種莫名的焦躁。
他預(yù)演了恐懼和尖叫,卻獨獨沒料到這種近乎……理解的沉默。
這讓他精心構(gòu)筑的、用以隔絕世界的冰冷墻壁仿佛砸在了空處。
傅隆生你不怕?
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被打破預(yù)期的緊繃。這不像疑問,更像一種審詰。
女孩卻已經(jīng)從剛才的對話中跳脫出來,她坐回那張舊沙發(fā),兩只小腿懸空,有一下沒一下地晃動著,語氣里甚至帶上了一點不合時宜的、孩子氣的抱怨:
林予安昨天那么——多人追你。
她拖長了語調(diào),用手比劃著一個“很多”的姿勢
林予安這沒有什么需要驚訝的。
隨即,她轉(zhuǎn)過頭看向他,小臉上終于浮現(xiàn)出一絲后怕的委屈,語氣也變得認真起來:
林予安你知道我多害怕嗎!
這一刻,她不像是在面對一個危險的罪犯,更像是在對一個讓她受了驚嚇的、不省心的大人發(fā)出控訴。
傅隆生沒有回答。
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依舊鎖在她臉上,試圖從她那混合著后怕與稚氣抱怨的表情里,剖析出更深層的動機或偽裝。
但他看到的,只是一種純粹的、近乎魯莽的坦誠。
女孩見他不語,便自顧自地繼續(xù)說了下去,仿佛在清點一件了不起的功績:
林予安影子叔叔。
她用了這個他剛剛給予的、冰冷而虛無的代號,語調(diào)卻奇異地帶上了一點親近的抱怨
林予安你真的很沉!我可是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拖進來的。
她甚至夸張地比劃了一下,模仿著當(dāng)時費力的樣子,小小的眉頭皺在一起。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微妙地打破了房間里凝滯的緊張感。
她不是在索要感激,更像是在分享一個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略帶狼狽的秘密。
傅隆生沉默著。
他常年游走于刀鋒邊緣的神經(jīng),能精準(zhǔn)判斷子彈的軌跡和對手的殺意,卻在此刻,對一個六歲孩子毫無章法的“控訴”和邀功,感到了片刻的、前所未有的滯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