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一種詭異的平衡在這間鐵皮屋頂下的屋子里維系著。
林予安沉默而有效地履行著“看守”與“護士”的混合職責。
她換藥的動作依舊生澀,卻足夠仔細;食物和水總是準時放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依舊是那份固執(zhí)的、將更好部分留給他的分配原則。
傅隆生的恢復速度快得驚人,那具歷經(jīng)錘煉的身體正貪婪地吸收著每一分能量。
他很快便能自己掙扎著起身,忍著劇痛在屋內(nèi)緩慢踱步,活動僵硬肢體的同時,也在腦中精確地重構(gòu)著這處空間的每一個細節(jié),評估著每一扇窗、每一處結(jié)構(gòu)的防御價值和逃脫可能性。
腹部的傷口開始收口,新肉生長的麻癢與刺痛交替進行,提醒著他正在奪回對身體的掌控權(quán)。
然而,比身體恢復更讓他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被窺破般不適的,是林予安這個人本身。
她安靜得像個影子,卻又敏銳得可怕。
他無需開口,只是一個因疼痛而幾不可察蹙眉的瞬間,一杯水便會無聲地遞到他手邊。
他目光在某處多停留半秒,思考著如何不著痕跡地探查屋外情況,她便會看似無意地提起:
林予安下午巷口修水管,有點吵。
她似乎天生就能讀懂空氣中最細微的情緒波動和未說出口的試探,并能以最直接、甚至有些笨拙的方式給予回應(yīng)或解答。
這種能力并非源于世故,更像是一種……為了生存而被逼淬煉出的原始直覺,一種在察言觀色中尋求安全的本能。
她不像是在照顧一個病人,更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安撫一頭暫時蟄伏、爪牙仍利的猛獸,用她所能理解的全部方式,試圖維持這脆弱的和平,直至他離開的那一天。
傅隆生習慣了用謊言、暴力和算計構(gòu)建的人際壁壘,在她這種近乎透明的“閱讀”面前,竟感到一絲無從著力的滯澀。
他依舊沉默,但那份沉默里,審視的成分逐漸摻雜進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探究。
最后幾天,傅隆生的行動已幾乎看不出重傷的痕跡。
他不再滿足于在屋內(nèi)踱步,開始以“出門透氣”為借口,短暫地消失在鐵門后,實則是以獵犬般的警覺重新丈量這片區(qū)域的每一條脈絡(luò),評估著潛在的危險與出口。
這天,他在一個嘈雜油膩的面店門口停頓了片刻。
空氣中彌漫著廉價醬油熬煮的濃烈香氣。
他蹙了蹙眉,這種充滿煙火氣的、屬于普通人的生活場景,于他而言遙遠而陌生,甚至帶著一絲令他排斥的黏膩感。
但最終,他還是邁步走了進去,用幾張零鈔換回了一袋干面條和幾樣耐儲存的蔬菜。
他拎著這與他周身戾氣格格不入的食物回到那間屋子,推開鐵門,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沙發(fā)上那個蜷縮著的、睡得正沉的小小身影。
林予安睡得很熟,呼吸均勻綿長,甚至帶著一點孩子氣的輕微鼾聲。
傅隆生站在門口,手里提著還沾著水珠的蔬菜,目光沉沉地落在她毫無防備的臉上。
一種極其突兀的、近乎荒謬的疑問再次浮上他冰冷的心頭——
怎么會有人,在明知家里有一個雙手沾滿鮮血、來歷不明的危險分子時,還能如此安穩(wěn)地陷入沉睡?
他并非第一次產(chǎn)生這個疑問。
早在數(shù)日前,他便曾在她睡熟時,刻意制造過一些輕微的、足以驚醒任何保有基本戒心的人的聲響,甚至無聲地靠近至她身邊,陰影籠罩而下。
然而,她沒有醒。一次都沒有。
她的沉睡是真的,一種近乎昏迷般的、對極度疲憊的屈服,也是一種……
對他詭異而徹底的“信任”?或者說,是一種對自身命運早已置之度外的麻木?
這認知沒有讓他感到絲毫被信任的暖意,反而像一根細小的冰刺,扎在他慣于計算和防御的邏輯核心上,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滯澀和別扭。
他沉默地收回視線,將手中的食物放在簡陋的餐臺上,動作下意識地放輕了幾分。
當面條在鍋里咕嘟咕嘟地翻滾,散發(fā)出混合著麥香與熱氣的簡單香味時,沙發(fā)上的那個小身影動了動。
林予安被這陌生的、溫暖的食物香氣從深沉的睡眠中勾了出來。
她揉著惺忪的睡眼坐起身,像被無形絲線牽引著,懵懂地走向灶臺邊那個高大的身影。
傅隆生正看著鍋里蒸騰的熱氣,算著時間。
聽到身后細微的腳步聲,他沒有立刻回頭,直到她停在他身邊,他才低下頭。
女孩仰著臉,目光卻直直地落在鍋里那翻滾著的、潔白的面條上。
她的眼睛睜得很大,鼻翼幾不可察地微微翕動,那是一種最原始純粹的、被食物勾起的渴望,盡管那只是再簡單不過的一碗清湯掛面。
傅隆生等待著。
按照他這幾日觀察到的她那直接到近乎笨拙的處事方式,他預(yù)判她會開口詢問,或者至少會用眼神明確表達出“我想吃”的意圖。
然而,她沒有。
她只是靜靜地、近乎貪婪地看了那面條片刻,仿佛要將那熱氣和香味都吸進眼里存起來。
然后,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要,她默默地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地走回那張紅色的舊沙發(fā),重新躺了下去。
甚至將整個臉都埋進了沙發(fā)靠背與墊子的縫隙里,只留下一個黑褐色的、毛茸茸的發(fā)頂對著他。
那是一個拒絕的姿態(tài),一個將自己與近在咫尺的溫暖誘惑徹底隔絕開的、倔強又脆弱的姿態(tài)。
傅隆生握著鍋鏟的手頓在了半空。
鍋里升騰的熱氣模糊了他冷硬的側(cè)臉輪廓。
一種比面對槍口時更讓他難以解析和應(yīng)對的情緒,悄然彌漫開來。這碗面,忽然變得比預(yù)想中沉重了許多。
傅隆生轉(zhuǎn)回頭,目光重新落在咕嘟冒泡的面鍋里,蒸騰的熱氣略微模糊了他冷硬的側(cè)臉線條。
他能清晰地聽到身后沙發(fā)上細微的動靜,能感受到那道落在他背上的、屬于孩子的視線。
他以為她會開口。
經(jīng)歷了這幾日她那種直接甚至有些莽撞的坦誠,他預(yù)判這食物的香氣終會讓她打破沉默,提出一個簡單的要求。
然而,沒有。
身后只有一片寂靜,以及那道存在感極強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高大而略顯壓迫感的背影上。
傅隆生并不知道,在他身后,林予安靜地看著他寬闊的肩背和煮面時專注的側(cè)影,視線卻逐漸模糊。
另一個同樣高大、卻無比溫暖慈祥的身影不受控制地從記憶深處浮現(xiàn),與眼前這個危險的男人詭異又悲傷地重疊在一起。
眼眶毫無預(yù)兆地泛起酸澀的熱意,大顆大顆的淚珠悄無聲息地滾落,迅速浸濕了她懷里的舊靠枕。
她沒有發(fā)出任何啜泣聲,只是任由淚水洶涌地流淌,仿佛要借此沖刷掉那噬骨的思念和無法言說的委屈。
她靜靜地看著,看了好一會兒,仿佛要將這短暫而虛幻的重疊刻進心里。
最終,她還是將發(fā)燙的臉頰更深地埋進靠枕,整個人蜷縮成更小的一團,在心里無聲地吶喊:
父親,我好想你。
鍋里的面條還在翻滾,散發(fā)出最平凡卻溫暖的食物香氣,氤氳在整個寂靜的、彌漫著無聲悲傷的房間里。
傅隆生將鍋里翻滾的面條仔細分到兩個碗里,樸素的食物香氣更加濃郁地彌漫在狹小的空間。
他把兩碗面端到那張簡陋的餐臺上,蒸汽模糊了他一瞬的神情。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并未看向沙發(fā)的方向,只是對著空氣,聲音依舊是那份慣有的低沉,卻似乎比平日少了幾分冷硬,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別拗的溫和:
傅隆生林予安。
他叫了她的全名,三個字吐得清晰而平穩(wěn)。
傅隆生來吃點。
女孩抬起頭,眼眶周圍還殘留著未褪盡的微紅,濕漉漉的睫毛顫動著。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餐臺上那兩碗冒著熱氣的面條上,眼中很自然地流露出一絲屬于孩童的、對食物的純粹欣喜。
但隨即,那欣喜又變得有些小心翼翼,帶著點不確定的試探,悄悄瞟向傅隆生的臉。
傅隆生沒有與她對視,只是伸手將兩雙筷子分別擱在碗沿上,發(fā)出輕微的“嗒”的一聲。
這是一個無聲卻明確的邀請,甚至帶著一點生硬的、屬于他的方式的“承諾”——沒毒,吃吧。
林予安從沙發(fā)上溜下來,費力地拉開那張對于她來說過高的餐椅,手腳并用地爬上去,端坐在他旁邊的位置上。
她猶豫了一下,小手拿起筷子,卻沒有立刻動,而是又轉(zhuǎn)過頭,用那雙還帶著些許紅痕的大眼睛看了看傅隆生,那眼神里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確認,仿佛在等待一個最終的許可。
傅隆生起初以為她仍在擔心食物本身是否安全,但隨即反應(yīng)過來——她試探的并非碗里的面,而是這份突如其來的、近乎“正?!钡慕o予本身。
這份溫和的日常,于她而言,或許比陌生人的威脅更讓她無所適從。
他迎上她的目光,極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下頭。
得到這個無聲的回應(yīng),林予安才仿佛安心下來,低下頭,小心地夾起一小撮面條,吹了吹,送入口中。
簡單的調(diào)味,煮熟的面條。
但對她而言,這卻是久違的、帶著煙火氣的溫暖食物。
她小口地咀嚼著,眼睛不由自主地幸福瞇起,像一只終于嘗到甜頭的小貓。
隨即,她忽然轉(zhuǎn)過頭看向傅隆生,臉上綻開一個毫無陰霾的、極其真誠的笑容,聲音里充滿了純粹的快樂:
林予安好好吃!謝謝你!
那笑容過于明亮,甚至有些刺眼,與他周身慣常的陰郁冰冷格格不入。
傅隆生握著筷子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避開了她那過分直白的感激視線,只是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沉的:
傅隆生嗯。
然后,他也拿起筷子,沉默地開始吃自己那碗面。
食物的味道對他而言只是燃料,但此刻,空氣中似乎彌漫著另一種他無法定義、也難以驅(qū)散的溫度。
林予安吃完了碗里的面條,甚至雙手捧起碗,小口地將里面溫熱的湯也喝得干干凈凈。
她放下碗,臉上帶著心滿意足的光彩,再次看向傅隆生,語氣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甚至有些夸張的贊嘆:
林予安你真厲害。
她拖長了語調(diào),仿佛在訴說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林予安煮面這~么好吃。
說完,她利落地拿起自己那只空碗,爬下對于她來說過高的椅子,又極其自然地伸手將傅隆生面前那只也還剩了些湯底的碗拿了過來。
仿佛這是一件天經(jīng)地義、無需言說的事情。
她踮著腳,將兩只碗放進水槽,擰開水龍頭,嘩啦啦的水聲伴隨著她略顯笨拙卻異常認真的清洗動作響了起來。
那小小的背影在昏暗的燈光下忙碌著,自然而尋常,仿佛他們之間并非危險的收留者與亡命的通緝犯,而是某種……更日常、更平和的關(guān)系。
傅隆生沉默地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她踮腳的動作,聽著水流和碗碟輕微的碰撞聲。
那句過于真摯的“厲害”和“好吃”還盤旋在空氣中,與他對自己“煮面”這項毫無技術(shù)含量的行為的認知產(chǎn)生了巨大的割裂。
這種純粹的、不摻任何雜質(zhì)的認可,于他而言,難以應(yīng)對的陌生情況。
他習慣于被恐懼、被憎恨、被算計,卻獨獨不知該如何處理這份……來自一個孩子的、最直接的“贊美”。
他依舊坐在椅子上,沒有動,只是那慣常冰封般的側(cè)臉輪廓,在嘩嘩的水聲中,似乎顯得沒有那么僵硬了。
水聲停了。林予安將洗干凈的碗倒扣在臺面上瀝水,用袖子擦了擦手,轉(zhuǎn)過身來。
屋內(nèi)陷入一種奇異的安靜。
傅隆生仍坐在原處,目光落在空無一物的餐臺表面,像是在研究木頭的紋理,又像是徹底放空了思緒。
他慣于謀劃和殺戮的大腦,此刻卻被那句“真厲害”和嘩嘩的水聲攪得有些滯澀,一種他無法命名的、溫吞而陌生的情緒在胸腔里緩慢彌漫,讓他感到些微的不適與……無所適從。
林予安似乎察覺到了這不同尋常的沉默。
她走過來,沒有重新爬上高椅,只是站在他腿邊,仰著頭仔細看了看他的臉。
她忽然伸出手,不是碰他,而是指了指他依舊包扎著的腹部。
林予安影子叔叔。
她小聲問,語氣里帶著一種認真的關(guān)切
林予安傷口還疼得厲害嗎?
這個問題將他從那種陌生的滯澀感中猛地拽了出來。
疼痛?他早已習慣與各種程度的疼痛共存,甚至能將其轉(zhuǎn)化為保持清醒的燃料。
他幾乎要下意識地給出一個冷硬的否定。
但迎上她那雙清澈的、不摻一絲雜質(zhì)的眼睛時,那到了嘴邊的否認竟被生生咽了回去。
他移開視線,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最終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與他平日風格截然不同的回答:
傅隆生還好。
這個詞從他口中吐出,顯得異常生疏甚至笨拙。
它既非承認,也非完全的拒絕,更像是一種……妥協(xié)。
對眼前這種詭異氛圍的妥協(xié),對她這份固執(zhí)關(guān)切的妥協(xié)。
林予安似乎對這個答案并不完全滿意,但她只是點了點頭,像是接受了這個說法。
林予安哦。
她應(yīng)了一聲,又補充道。
林予安那你要記得按時換藥。
說完,她便不再糾纏這個問題,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項必要的提醒。
她走到沙發(fā)邊,重新抱起那個舊洋娃娃,蜷縮進角落里,恢復了安靜的姿態(tài)。
傅隆生卻無法再回到之前的靜止。
那句“還好”像一個微小的豁口,讓他體內(nèi)某種堅固的東西持續(xù)地泄漏著。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這個名為“林予安”的小小變量,正在以一種他無法用槍械、謊言或暴力阻止的方式,侵蝕著他冰封多年的世界。
而這種侵蝕,竟讓他感到一絲前所未有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