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予安站在原地,聽著那熟悉而沉重的腳步聲在巷子里漸行漸遠(yuǎn),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脆弱的心跳上,直到最后徹底消失在市井的嘈雜聲中。
鐵門合上的余音似乎還在空氣中震顫。
當(dāng)最后一絲回音也徹底消散的瞬間,她強(qiáng)撐的整個世界仿佛驟然崩塌。
眼淚毫無預(yù)兆地奪眶而出,不是抽泣,而是無聲的、洶涌的決堤,瞬間模糊了她所有的視線。
她像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推著,有些不穩(wěn)地沖出了屋子,踉蹌地跑到空曠的巷口。
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她猛地停住了腳步,徒勞地睜大眼睛向街道兩端張望——那里只有陌生的人潮和車流,早已沒有了那個高大黑色身影的半點蹤跡。
他走了。真的走了。
這個認(rèn)知像一把冰冷的鈍器,重重砸在她的胸口,抽走了她最后一絲力氣。
她孤零零地站在巷口,像一棵被驟然遺棄在寒風(fēng)里的小草,瘦小的肩膀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滾燙的淚水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暈開深色的、無人看見的痕跡。
她最終沒有喊出聲,也沒有再向前追出一步。
只是就那樣站著,任由無聲的悲傷將她徹底吞沒,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和那句輕飄飄的、不知能否實現(xiàn)的承諾。
“我會等你回來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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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的一個黃昏,夕陽將這座城市的邊緣染成一種陳舊的銹紅色。
一個高大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在那條熟悉而骯臟的巷口。
依舊是那件黑色的長風(fēng)衣,卻似乎更陳舊了些,邊緣帶著不易察覺的磨損。
傅隆生站在漸暗的天光下,身形依舊挺拔冷硬,如同淬煉過的鋼,只是眉宇間沉淀的風(fēng)霜與戾氣,比離去時更為深重。
他的目光掃過斑駁的墻壁和銹蝕的鐵皮屋頂,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在重新校準(zhǔn)坐標(biāo),一絲不茍,不帶任何溫情。
這一年半里,血與火從未止息。
他清理了舊日的麻煩,在一片新的廢墟上重新站穩(wěn)了腳跟,手段比以往更為酷烈決絕。
無數(shù)個在槍聲和陰謀間隙的短暫瞬間,那個站在巷口無聲流淚的瘦小身影和那句“我會等你回來的”,會如同鬼魅般突兀地撞進(jìn)他的腦海,帶來一陣尖銳而陌生的滯澀感,干擾著他絕對冰冷的判斷。
這感覺令他厭惡,卻無法根除。
如今,他回來了。
并非出于柔軟的思念,而是為了履行一個承諾,一個他立給自己的、關(guān)于“安寧”的血誓。
他需要確認(rèn)那個坐標(biāo)是否依舊有效,那個變量是否……還在。
他邁開步子,皮鞋踩在坑洼的地面上,發(fā)出沉穩(wěn)而孤寂的聲響,一步步走向那扇記憶中的綠色鐵門。
周圍的空氣仿佛因他的到來而凝固了幾分。
他推開那扇記憶中的綠色鐵門,門軸發(fā)出比記憶中更為干澀的吱呀聲。
門內(nèi)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卻混雜了一絲陌生的、屬于洗滌劑的淡淡清香。
他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迅速掃過整個空間——
之前那些破舊搖晃的家具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看起來雖不昂貴卻結(jié)實穩(wěn)當(dāng)?shù)哪咀滥疽巍?/p>
頭頂那盞總是接觸不良、閃爍不定的昏黃吊燈,也換成了一個明亮的、散發(fā)著白色光線的簡易燈具。
屋角那張紅色的舊沙發(fā)還在,但上面隨意搭著一條干凈的格子毯子。
最顯眼的,是餐臺上那幾張被擦得光潔的木質(zhì)桌面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幾本小學(xué)課本和練習(xí)冊,封面上用稚嫩卻認(rèn)真的筆跡寫著“林予安”的名字。
一支鉛筆擱在旁邊,仿佛主人剛剛離開片刻。
一切似乎都變了,變得整潔、穩(wěn)定,甚至有了一絲生活的秩序感。
一切又似乎沒變,那股屬于林予安的、安靜而堅韌的氣息依舊縈繞其中,只是變得更加具體——具體到了那些課本和鉛筆之上。
傅隆生沉默地站在門口,高大的身軀幾乎堵住了整個門框。
他冰冷的目光在那幾本課本上停留了數(shù)秒,仿佛在重新評估這個他離開了整整三年的“坐標(biāo)”。
一種極其復(fù)雜的、連他自己都無法立刻解析的情緒,在他深不見底的眼底悄然掠過。
巷子里驟然爆發(fā)的孩童吵鬧聲像尖利的碎石,打破了黃昏的寂靜。
幾句極其污穢難聽的咒罵清晰地刺破空氣,猛地扎進(jìn)傅隆生的耳膜——
“你這個沒爹沒娘的野種!”
緊接著,一個女孩的聲音猛地響起,清亮,帶著不容置疑的憤怒和一種與他記憶深處截然不同的堅定,斬釘截鐵地反駁:
林予安你胡說什么!
傅隆生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滯了一瞬。
那聲音……褪去了一些稚氣,卻依舊帶著他熟悉的、某種內(nèi)核的韌性。
他沒有絲毫猶豫,猛地轉(zhuǎn)身,大步朝著聲音來源走去。
高大的身影在狹窄的巷子里投下壓迫感十足的陰影。
幾步之外,一群半大的孩子正圍著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的身影。
被圍在中間的女孩背對著他,身形依舊瘦小,顯得有些孤零零的,但她挺直的脊背和毫不退讓的姿態(tài),卻透著一股倔強(qiáng)的不肯認(rèn)輸?shù)膭蓬^。
她正毫無畏懼地面對著那些惡意,仿佛早已習(xí)慣了這樣的圍攻。
傅隆生的腳步在巷口停住,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刀鋒,緩緩掃過那群叫囂的孩子。
孩子們被這驟然出現(xiàn)的、煞氣十足的高大男人嚇得瞬間噤聲,愣在原地,如同被凍住的小獸。
傅隆生目光冰寒地掃過他們,聲音低沉冷冽,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傅隆生滾。
一個字,如同淬了冰的刀鋒,瞬間劈開了凝固的空氣。
孩子們驚恐地尖叫一聲,頓時如同受驚的麻雀般四散逃竄,頃刻間便跑得無影無蹤。
巷子里驟然安靜下來。
然而,那個穿著白色校服的身影卻并未因解圍而放松。
在聽到那聲冰冷的“滾”字時,林予安的背影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
她極其緩慢地、幾乎是機(jī)械地轉(zhuǎn)過身來,仰起臉,看向逆光而立的高大男人。
夕陽在他身后勾勒出硬朗的輪廓,臉龐隱在陰影里,看不真切,但那聲音,那身影……
她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睜大,里面盛滿了巨大的震驚和恍惚,仿佛看到了一個絕不可能出現(xiàn)的幻影。
傅隆生看著她臉上毫不掩飾的驚愕,以及那驚愕之下似乎并未藏有半分喜悅的怔忡,腦中瞬間閃過無數(shù)冰冷的推測——
她這幾年或許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沒有他的生活,或許早已將他歸為“不再回來”的那類人,或許……根本不再希望見到他。
他的歸來,于她而言,恐怕只是一種打擾。
所有復(fù)雜的思緒在他冷硬的心頭翻滾、碰撞,最終卻只壓縮成一句最簡單、也最沉重的陳述,從他口中吐出:
“我回來了?!?/p>
話音剛落的瞬間,那個原本僵立著的女孩,像是突然被注入了生命。
女孩幾乎是踉蹌著撲向他,一頭撞進(jìn)他懷里,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小臉深深埋進(jìn)他冰冷的風(fēng)衣里。
那力道之大,抱得之緊,仿佛溺水之人終于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確認(rèn)存在的渴望。
傅隆生被她撞得微微一晃,身體有瞬間的僵硬。
他垂在身側(cè)的手停頓了片刻,最終,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生澀,抬起來,輕輕落在了她微微顫抖的、單薄的后背上。
巷子里只剩下他們兩人,以及遠(yuǎn)處隱約傳來的市聲。
林予安死死抱住他,小小的肩膀在他懷中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那是一種壓抑了太久終于決堤的委屈和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種失而復(fù)得的、近乎蠻橫的確認(rèn)。
傅隆生那只落在她后背的手,起初只是生硬地懸停著,仿佛不知該如何安置。
女孩發(fā)間淡淡的肥皂香氣混著風(fēng)塵仆仆的氣息鉆入他的鼻腔,那真實而溫?zé)岬挠|感終于穿透了他冷硬的軀殼。
他極其緩慢地、有些笨拙地,收緊了手臂,用一個真正擁抱的姿勢回應(yīng)了她。
這個動作對他而言,遠(yuǎn)比拔槍或格斗更為陌生,卻也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異的安定感。
良久,林予安才從他懷里抬起頭,眼睛和鼻尖都哭得紅紅的,像只受盡委屈的小兔子,但那雙眼睛里卻閃爍著灼人的亮光。
她吸了吸鼻子,聲音還帶著濃重的鼻音,問出的第一個問題卻直接得讓他猝不及防:
林予安你吃飯了嗎?
傅隆生愣了一下。
他預(yù)想過哭泣、質(zhì)問、或是沉默,獨獨沒料到是這樣一句最平凡不過的家常話。
仿佛他不是離開了整整三年,而只是剛下班回家。
傅隆生……沒有。
他如實回答,聲音因方才情緒的波動而比平日更顯沙啞。
林予安立刻用手背胡亂抹了把臉,努力平復(fù)著呼吸,扯住他的風(fēng)衣一角,轉(zhuǎn)身就往回拉。
林予安那回家。
她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小主人般的自然。
林予安我煮面給你吃。
家。
這個字眼從她口中吐出,輕飄飄地,卻重重砸在傅隆生心上。
他任由她牽著,跟隨著那小小的、卻異常堅定的力道,重新走向那扇亮著溫暖燈光的鐵門。
夕陽將他們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長,這一次,不再是疏離的一前一后,而是以一種奇異的、緊密相連的姿態(tài)。
看著女孩在灶臺前熟練地煮著面條,那瘦小的背影透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利落和專注。
傅隆生靠在門框上,沉默了片刻,低沉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響起:
傅隆生你這幾年……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
傅隆生過得怎么樣?
林予安往鍋里下面條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又恢復(fù)如常,熱水翻滾的蒸汽模糊了她一瞬的表情。
她沒有回頭,聲音聽起來很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輕快:
林予安還不錯。
還不錯?
這三個字輕飄飄地落下,卻像一根尖銳的冰錐,猛地刺入傅隆生的腦海,瞬間擊碎了這看似溫馨平和的表象。
他的眼前幾乎是立刻浮現(xiàn)出方才巷子里那刺耳惡毒的謾罵——“沒爹沒娘的野種!”
那群孩子圍攻她時那熟練而囂張的姿態(tài),絕非第一次發(fā)生。
還有她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卻干凈的校服,這屋里勉強(qiáng)維持卻依舊清貧的痕跡……
這一切,怎么可能用“還不錯”來概括?
一股冰冷的、連他自己都未曾預(yù)料到的怒意,并非針對她,而是針對那看不見的、讓她不得不習(xí)慣并忍受這一切的殘酷現(xiàn)實,悄然在他心底竄起,燒得他胸腔發(fā)悶。
但他沒有立刻戳破這顯而易見的謊言。
他只是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更沉、更仔細(xì)地凝視著她的背影,仿佛要透過那層單薄的肩膀,看清她獨自咽下的所有委屈和艱難。
鍋里的水咕嘟咕嘟地響著,空氣中彌漫著面條樸素的香氣,卻依舊彌漫開一種無聲的、沉重的酸澀。
她把煮好的面端到桌上,清淡的湯水里臥著潔白的掛面,上面點綴著幾根青菜。
她拉開椅子坐下,拿起自己的筷子,卻沒有立刻吃,而是抬起頭看向他,眼神清澈,帶著一種純粹的關(guān)切,輕聲反問:
林予安你呢?
這個問題簡單得像一句客套,卻讓傅隆生沉默了片刻。
他本可以用一個模糊的“還好”或“就那樣”搪塞過去,這符合他一貫的風(fēng)格。
但不知為何,或許是這間小屋令人松懈的燈光,或許是面前這碗冒著熱氣的面,或許是她那雙過于坦誠的眼睛,他竟選擇了以一種近乎剖白的認(rèn)真,給出了一個遠(yuǎn)超預(yù)期的、具體得驚人的答案:
傅隆生賺了點錢。
他開口,聲音依舊是那份低沉,卻少了幾分往日的冰冷隔閡
傅隆生去收養(yǎng)了六個福利院的孩子。
他頓了頓,目光掠過她驚訝睜大的眼睛,補(bǔ)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釋一個連自己都覺得有些難以置信的行為動機(jī):
傅隆生其中一個,曾經(jīng)救過我的命。
這句話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水面,在這狹小的空間里激起無聲卻劇烈的震蕩。
他沒有明說那個“其中一個”是誰,但目光交匯處,答案已不言而喻。
他去做了一件與他“影子”身份截然相反的事——建立了羈絆,承擔(dān)了責(zé)任。
而這一切的起點,或許正是源于一年半前,這個女孩在一個雨夜,遞給他的那杯水和那個未完成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