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起靈躺在寒玉床上。
他身上沒有傷,皮膚卻不見血色,胸口的起伏微弱到幾乎沒有。
吳邪守在床邊,一動不動。
他身上混著土和干涸的血痂,頭發(fā)結(jié)成一綹一綹,整個人縮著,背脊的骨頭都凸了出來。
“吳邪!”
一個老頭用手指著吳邪的鼻尖。
是張家的大長老,張海山。
“要不是族長為了你這個災(zāi)星擋那一下,他會躺在這里?!”
老頭的聲音砸在石壁上,又彈回來。
周圍站著一圈張家人,個個穿著深色衣服,面無表情。
那一道道目光釘在吳邪身上。
人群后方傳來壓低的議論。
“就是他,那個外人?!?/p>
“族長真是被他迷了心竅?!?/p>
“一個累贅,還敢待在族長身邊?!?/p>
吳邪沒抬頭。
他肩膀在抖,手死死抓著張起靈的手腕,把臉埋得很低。
沒人看見,他低垂的眼睛沒有停過。
他的視線從石室的地磚,一寸寸移到墻壁,再到穹頂。
那些符文的走向,石塊的拼接方式,柱子的落點……
他腦子里,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自動講解。
那是悶油瓶的聲音。
在無數(shù)個長白山的夜里,那個男人把這些枯燥的東西,當(dāng)成故事講給他聽。
“吳邪,看這里,這是榫卯結(jié)構(gòu),牽一發(fā)動全身?!?/p>
“這個圖騰,是控制氣流的。”
“記住,所有死局,都有生門?!?/p>
這些記憶,是他現(xiàn)在唯一的武器。
張海山看吳邪不理他,怒火燒得更旺。
“一個外人,賴在這里做什么!礙眼!”
他伸出干枯的手,一把抓住吳邪的胳膊,想把他從床邊拽開。
“滾開!”
吳邪猛地抬頭,聲音嘶啞。
他眼球里布滿血絲,瞳孔卻黑得不見底。
他用力一甩,張海山的手被甩開了。
“你還敢還手!”
張海山?jīng)]料到他會反抗,腳下一個踉蹌,身體向后撞去,撞倒了旁邊案幾上的一盞七星燈。
銅制的燈座掉在地上,磕在一塊不起眼的磚石上。
“咔噠?!?/p>
一聲輕響。
下一秒,整座古樓開始震動。
頭頂?shù)幕覊m簌簌往下掉。
“轟隆——”
入口那扇巨大的石門猛然落下,徹底封死了出路。
“怎么回事!”
“機關(guān)!機關(guān)被觸發(fā)了!”
墻壁的縫隙里,開始絲絲縷縷地冒出白色的煙霧。
那煙霧聞起來有一股甜膩的香氣。
“有毒!是‘夢死香’!”一個年輕的張家人喊道,隨即劇烈地咳嗽起來。
張家長老們?nèi)帕恕?/p>
“快!破陣!”
有人沖上去用蠻力推石門,石門紋絲不動。
有人開始念誦古老的咒文,結(jié)果墻壁上突然射出弩箭,逼得他們手忙腳亂地躲避。
混亂。
咳嗽聲。
咒罵聲。
絕望的喊叫聲。
張海山一張老臉憋得通紅,他指著吳邪,吼叫出聲:
“都是你!都是你這個外人觸怒了祖宗!”
“我們張家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一片鬼哭狼嚎中,吳邪突然笑了。
那笑聲很輕,卻一下子壓過了所有雜音。
他慢慢地從地上站直了身體,拍了拍身上的土。
“吵死了?!?/p>
他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
他掃視著眼前這群亂成一團的張家人,那眼神,像在看一群不懂事的孩子。
“一群活了幾百年的老家伙,就這點本事?”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著他。
只見吳邪抬起手,指向墻角一處毫不起眼的蝙蝠浮雕。
他的聲音沒有一點起伏,每個字都是命令。
“想活命的,就閉嘴聽我的?!?/p>
“三分鐘,我?guī)銈兂鋈??!?/p>
“但從現(xiàn)在起,這里,我說了算?!?/p>
全場沒人敢喘一口大氣。
張海山嘴唇哆嗦著,想罵人,卻在對上吳邪那雙眼睛時,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不是一個外人該有的眼神。
那是獵手盯住獵物的眼神。
吳邪沒再看他們。
他走到那面浮雕墻前,開始下達一連串指令。
“你,對,就是你,穿藍衣服的那個。”
他指著一個年輕男人。
“對著那面墻,唱《上學(xué)歌》?!?/p>
“?。俊蹦侨松盗?。
“啊什么??!唱!用你最大的聲音!”吳邪吼道。
那人嚇得一哆嗦,扯著嗓子就嚎了起來:“太陽當(dāng)空照,花兒對我笑……”
吳邪又指向另一個拿著刀的壯漢。
“你,去踹東南角那根柱子?!?/p>
“用什么力?”
“左三腳,右四腳,用跳探戈的節(jié)奏。懂嗎?Tango!”
指令一個比一個離譜。
但沒人敢質(zhì)疑。
那荒腔走板的兒歌,配上節(jié)奏古怪的踹柱子聲,在石室里響著。
事情就這么發(fā)生了。
墻壁縫隙里冒出的毒霧,開始變淡,最后完全消失了。
三分鐘。
分秒不差。
“轟隆隆……”
沉重的石門緩緩升起,露出了外面安全的通道。
所有人都傻了。
他們呆呆地看著吳邪,像在看一個怪物。
張海山一張老臉,從紅變紫,又從紫變青。
吳邪拍了拍手,走到石室中央。
“這機關(guān)不是意外?!?/p>
他開口,目光掃過每一個人。
“是有人故意觸發(fā)的?!?/p>
他頓了頓,繼續(xù)說:
“要徹底解除這里的機關(guān),有兩個辦法。”
“第一個,是正統(tǒng)的張家手法,需要我們?nèi)デ碎_穹頂?shù)凝埞?,重新校?zhǔn)天星羅盤,過程很復(fù)雜?!?/p>
“第二個嘛……”
吳邪扯了扯嘴角,笑意卻沒有進到眼睛里。
“有個后門,是‘它’的人慣用的手法。只要扭動入口左邊第三塊地磚,就能讓所有機關(guān)暫時休眠?!?/p>
他環(huán)顧四周,提高了聲音:
“好了,所有人,準(zhǔn)備工具,我們用第一種方法!”
大部分人開始手忙腳亂地找東西。
吳邪的眼角余光,卻鎖定了一個叫張海星的年輕人。
就在眾人亂糟糟地準(zhǔn)備爬上穹頂時,那個張海星,身體不自覺地朝著門口的方向,挪動了一小步。
他以為自己的動作很隱蔽。
“你去那兒干嘛?”
吳邪的聲音突然響起。
張海星的身體瞬間僵住。
吳邪慢慢走到他面前,低頭看著他。
“‘它’教你的快捷方式,用著順手嗎?”
一句話。
張海星的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抖得像篩糠。
內(nèi)鬼,就這么被揪了出來。
處理完內(nèi)鬼,幾個年輕的張家人看吳邪的眼神徹底變了。
他們不再躲閃,不再鄙夷。
黃昏時分,其中一個膽子大的,悄悄找到吳邪,遞過來一瓶傷藥和干凈的布。
“吳先生……”
他聲音很低。
“族長他……以前經(jīng)常跟我們說,您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聯(lián)系’?!?/p>
“我們……我們信您?!?/p>
吳邪接過藥,點了點頭。
他的陣營,開始有了第一塊基石。
夜深了。
所有人都退去休息。
石室里只剩下吳邪,和床上那個沉睡的人。
吳邪擰開濕布,一點一點,仔細擦拭著張起靈的臉,他的手,他的脖子。
動作輕得在觸碰一件稀世珍寶。
擦到胸口時,他手指觸到一個硬物。
他停下來,小心翼翼地解開張起靈貼身的衣物。
在衣服的夾層里,縫著一小塊東西。
吳邪用指甲挑開線頭,摸出了一塊骨片。
那骨片溫?zé)?,還帶著張起靈的體溫。
是一塊麒麟骨片。
吳邪把它攥在手心,骨頭的棱角硌得他手掌生疼。
“悶油瓶,你他娘的……”
他把臉埋在張起靈的床邊,聲音悶悶的,帶上了哭腔。
“你什么都算到了,是不是?”
“算到他們會為難我,算到這里有危險,所以把這個留給我?!?/p>
“不過你放心?!?/p>
他抬起頭,眼睛通紅,語氣卻不帶一點軟弱。
“你教我的東西,我一樣都沒忘。”
“等你醒了,這些爛攤子,我都給你收拾得干干凈凈?!?/p>
“你只要……安安心心地待在我身邊,就行了?!?/p>
話音未落,外面突然傳來震天的喊殺聲。
“敵襲!是‘它’的人!”
“他們從密道攻進來了!”
吳邪臉色一變,立刻起身,將張起靈的寒玉床護在身后。
一群黑衣人潮水般涌了進來,見人就殺,張家人雖然奮力抵抗,但對方有備而來,一時間節(jié)節(jié)敗退。
混亂中,一把刀朝著寒玉床的方向劈了過來。
“小哥!”
吳邪想都沒想,直接用身體去擋。
刀鋒劃過他的手臂,拉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血,噴涌而出。
溫?zé)岬囊后w,正好浸透了他握在手里的鬼璽,和那塊麒麟骨片。
就在那一瞬間,異變陡生。
那塊麒麟骨片,竟然嚴(yán)絲合縫地嵌入了鬼璽的凹槽之中!
兩者合為一體!
“嗡——”
一道光芒從吳邪手中爆發(fā),直沖洞頂。
一個巨大的、由光線構(gòu)成的麒麟圖騰,投影在整個古樓的穹頂之上。
地面開始震動。
無數(shù)穿著古代戰(zhàn)甲的士兵身影,從地底緩緩升起。
他們是陰兵。
連張家長老都無法調(diào)動的、守護張家古樓的最終力量。
那些陰兵眼中閃著紅光,殺氣騰騰。
但他們沒有立刻投入戰(zhàn)斗。
他們出現(xiàn)后,做的第一件事,是齊刷刷地,朝著吳邪的方向,單膝跪地。
行了一個古老而莊重的軍禮。
這一幕,徹底擊潰了張海山等所有張家人的心理防線。
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站在寒玉床前,手臂流著血,手握發(fā)光鬼璽的凡人。
陰兵們行完禮,才站起身,涌向那些黑衣敵人。
那不是戰(zhàn)斗,是單方面的清剿。
精準(zhǔn),高效。
很快,戰(zhàn)斗結(jié)束了。
滿地都是黑衣人的尸體。
張海山走到吳邪面前,他看著吳邪,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
有震驚,有恐懼,有愧疚,最后,只剩下折服。
他深吸一口氣,帶著身后所有幸存的張家人,對著吳邪,單膝跪下。
“請……請您接任族長之位,帶領(lǐng)張家!”
他的聲音嘶啞,卻無比誠懇。
所有人都跪著,等待著他們的新王加冕。
吳邪卻連一個眼神都欠奉。
他轉(zhuǎn)身走回寒玉床邊,小心翼翼地,替張起靈掖了掖被角。
他重新握住張起靈那只沒有溫度的手,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聲說:
“小哥,結(jié)束了?!?/p>
“回家了?!?/p>
話音剛落。
他感覺自己的手,被一股熟悉的力量,緊緊反握住了。
吳邪的身體一震。
他豁然抬頭。
對上了一雙緩緩睜開的、深不見底的眸子。
那雙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他自己疲憊不堪,卻帶著笑意的臉。
張起靈的目光掃過安定下來的四周,掃過跪了一地的人,最后,定格在吳邪的臉上。
他的嘴唇動了動,發(fā)出一個沙啞的音節(jié)。
“吳邪。”
不是疑問。
是歸宿。
吳邪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
他笑著,湊過去,在張起靈光潔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吻。
他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
“我在?!?/p>
“小哥,歡迎回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