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楓站在項目經(jīng)理的辦公桌前，感覺空調(diào)的冷風正像無數(shù)根細針，扎在他的后頸上。

桌上攤開的是他熬了三個通宵才完成的設計方案，但此刻，它像一份罪證。

“林楓，‘清溪灣’那個項目的客戶，對我們提出的‘去風格化’理念非常、非常不滿意?！表椖拷?jīng)理王明敲著桌子，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慍怒，“他們明確要求的是法式輕奢！法式輕奢！你給他們弄一個灰撲撲的‘侘寂風’是什么意思？你是覺得客戶不懂，還是我不懂？”

林楓的指尖微微發(fā)涼，但他站得筆直?！巴踅?jīng)理，那套公寓臨江，采光極好。戶主是一對年輕的收藏家，我和他們深入聊過，‘侘寂風’的內(nèi)斂和質(zhì)樸，更能襯托他們的藏品，安放他們的精神需求。這才是‘家’應該有的樣子，而不是那些華而不實的裝飾線條?！?/p>

“家？”王明嗤笑一聲，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林楓，你入行也不短了，怎么還這么天真？客戶要的不是你那個‘家’，是一個能彰顯他們財富和品位的‘樣板間’！你搞清楚，是我們服務客戶，不是讓客戶來適應你的藝術追求！”

他拿起方案，重重地摔在林楓面前：“甲方說了，要么換回法式輕奢，要么換人。而且，因為他們極度不滿意，尾款要扣掉百分之三十。”

林楓的心臟猛地一沉。百分之三十，那幾乎是他這個項目所有的提成，是他下個季度房租的著落。

“王經(jīng)理，這個方案本身沒有任何問題，它是最適合那個空間和那對業(yè)主的……”

“沒有問題？”王明打斷他，聲音拔高，足以讓辦公室外間的同事都隱約聽見，“客戶不滿意，就是最大的問題！林楓，公司不是慈善機構，更不是讓你實現(xiàn)個人理想的藝術沙龍。因為你所謂的‘堅持’，公司損失了一個重要客戶，也損失了信譽！”

辦公室里其他同事的目光若有若無地瞟過來，帶著同情、嘲諷，更多的是事不關己的冷漠。林楓能感覺到那些視線像蛛網(wǎng)一樣黏在身上，讓他呼吸困難。他瞥見和他同期進公司的李銳低下頭，嘴角卻有一絲壓不住的笑意。

“所以，公司的決定是，”王明深吸一口氣，語氣變得冰冷而公式化，“你手頭的工作全部移交。去財務部結算這個月的工資吧?！?/p>

……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林楓沉默了幾秒，胸腔里有什么東西在碎裂，發(fā)出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轟鳴。他沒有再爭辯，只是彎腰，默默地撿起地上散落的效果圖。圖紙上，那個靜謐、充滿光陰質(zhì)感的空間，此刻顯得如此諷刺和蒼白。

“王經(jīng)理，”他抬起頭，眼神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折彎的東西，“我堅持我的設計。它或許不符合市場的潮流，但它尊重了空間和使用者的靈魂。我為我認可的專業(yè)性負責?！?/p>

說完，他不再看王明錯愕又惱怒的臉，轉身回到自己的工位。

他的工位很干凈，除了公司配發(fā)的電腦，只有一盆小小的、被他養(yǎng)得郁郁蔥蔥的綠蘿，和他自己帶來的一個厚厚素描本。他快速地收拾著個人物品，動作利落，沒有一絲留戀。

好友陳浩快步從隔壁項目組走過來，壓低聲音：“瘋子，你就不能低個頭？服個軟那么難嗎？這年頭，找個像樣的工作多不容易！房貸、車貸、家里老人，哪一樣不需要錢？尊嚴能當飯吃嗎？”

林楓看著這個大學時代睡在上鋪的兄弟，如今在職場早已圓滑通透的投行精英，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浩子，有些頭，低下去就再也直不起來了。謝謝，但我……做不到?！?/p>

他把那盆綠蘿遞給陳浩：“幫個忙，照顧好它。”

陳浩接過，重重嘆了口氣，眼神復雜。

抱著那個裝著他寥寥無幾私人物品的紙箱，林楓走出了那棟窗明幾凈、承載著他無數(shù)熬夜記憶的寫字樓。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他瞇起眼，看著街上熙熙攘攘、為生活奔忙的人群，一種巨大的虛無和孤立感像潮水般將他淹沒。

二十八歲，第三次失業(yè)。銀行卡里的余額，刨去下個季度的房租，大概只夠他支撐兩個月。家里母親上周才打來電話，絮叨著鄰居誰誰又在市里買了房，誰誰家抱了孫子，暗示他該考慮成家立業(yè)了。

成家？立業(yè)？

他連在這個龐大而冰冷的城市站穩(wěn)腳跟，都已經(jīng)用盡了全力。

他沒有坐地鐵，而是抱著那個略顯寒酸的紙箱，漫無目的地沿著街道行走。穿過繁華的商業(yè)區(qū)，走過安靜的老街，看著櫥窗里動輒上萬的名牌服飾，聽著身邊人討論著他聽不懂的海外投資。他與這一切格格不入。

直到華燈初上，城市的霓虹亮起，勾勒出冰冷而璀璨的輪廓，也照亮了他內(nèi)心的茫然。

他停在一條相對安靜的街道旁，目光落在了一家名為“隅”的清吧招牌上。燈光昏黃，門面低調(diào)，看起來像是能暫時收容他這種失意人的地方。

也許，酒精是此刻唯一的解藥，能暫時麻痹一下那根被現(xiàn)實反復捶打的神經(jīng)。

他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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