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青石板路被晨露打得濕滑,王里正氣喘吁吁地在前面帶路,不時回頭看一眼林正,眼神里七分是期盼,三分是懷疑。畢竟這小道士太年輕了,那張臉甚至還沒完全脫了稚氣,真能對付得了義莊那邪乎玩意兒?
林正倒是走得穩(wěn)當(dāng),腳步輕快,看似隨意,目光卻不時掃過道路兩旁的草木溪流。他看似輕松,心里那根弦卻繃著。尸變非同小可,師父留下的典籍里記載,能引起尸變的原因很多,怨氣不散、地脈陰煞、甚至是有邪道作祟,處理起來方法迥異,一個不慎,就可能把自己也搭進去。
“王叔,”林正開口,聲音平和,打破了山間的寂靜,“那義莊荒廢有些年頭了吧?具體是什么情況,您再仔細(xì)跟我說說,比如,最先發(fā)現(xiàn)異常的是誰?除了鬼火和啃骨頭聲,還有沒有別的?比如……氣味?或者,附近牲畜死的模樣,除了開膛破肚,有沒有特別干癟,或者像是被吸了血?”
他得盡可能多地收集信息,判斷兇險程度,也好決定萬一真要動手,該請哪路“神仙”,又該預(yù)備付出什么樣的“代價”。想到“代價”,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褡褳里的桃木令牌和那幾張寶貝符紙。
王里正用袖子擦了把汗,喘著氣回答:“哎呦,我的小道長,那義莊怕是荒了有十來年啦!平時誰敢靠近???最早是……是隔壁村一個叫劉老栓的光棍,前些日子喝醉了,非說看見義莊門口站著個穿白衣服的女人朝他招手,嚇得他連滾爬回來,病了好幾天,滿嘴胡話。一開始大家只當(dāng)他發(fā)癔癥,可后來……后來夜里路過的,不止一個人說看見里面綠油油的火光飄來飄去,還有……像是用指甲撓木板的聲音,嘎吱嘎吱的,瘆人得很!”
他頓了頓,臉上血色又褪去幾分:“至于氣味……好像……是有一股子說不出的腥臭味,風(fēng)一吹就能飄過來。張老漢家那牛,就是被蠻力撕開的,血糊淋拉的,倒沒聽說被吸干……”
林正默默聽著,心里快速分析:白衣女人幻影?可能是陰魂不散;鬼火常見于墳地;撓木板聲像是尸變初期 confined 在棺槨里的動靜;腥臭味也符合尸變的特征。目前看,像是自然形成的尸變可能性大些,但也不能排除有其他貓膩。還好,聽起來還沒到能白日現(xiàn)身、直接害人的程度,應(yīng)該還能應(yīng)付。
兩人說著,已來到山腳,前方是一條不算太寬的河流,名叫黑水河,河水渾濁,流速緩慢,上面架著一座有些年頭的石橋。這是進云江城的必經(jīng)之路。
剛靠近河邊,林正眉頭就微微皺了起來?,F(xiàn)在是秋季,水勢不大,但這河面飄來的水汽里,似乎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不同于普通河泥腥氣的陰冷氣息。他修煉導(dǎo)引術(shù),靈覺比常人敏銳不少。
就在這時,橋?qū)γ骢怎咱勠勁苓^來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漁家漢子,約莫四十歲年紀(jì),臉色蒼白,眼窩深陷,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差點跟王里正撞個滿懷。
“趙老三?你不在河里打漁,慌里慌張跑什么?”王里正認(rèn)得這人,是黑水河上的漁戶。
那趙老三見到王里正,像是見到了主心骨,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帶著哭腔道:“里正!里正老爺!河……河里有東西!我……我剛才撒網(wǎng),好像……好像撈到了個……個長頭發(fā)的……人!一眨眼又不見了!還扯爛了我的網(wǎng)!冰……冰涼的,力氣大得很!”
王里正一聽,頭皮都麻了,剛聽了義莊的邪乎事,這又來個水鬼?他下意識就看向林正。
林正心里嘆了口氣,還真是事兒趕事兒。他上前一步,對趙老三溫聲道:“這位大哥,別急,慢慢說,你看清那‘東西’的模樣了嗎?”
趙老三猛搖頭:“沒……沒看清!就感覺滑膩膩的,一股子腥氣!嚇?biāo)牢伊耍 彼凵耋@恐,不似作假。
林正走到河邊,蹲下身,仔細(xì)看了看河水。渾濁的河水下,似乎有淡淡的、不祥的陰氣盤旋。他捻起一點河岸邊的濕泥,在指尖搓了搓,又放到鼻尖嗅了嗅。
“是水魅,”林正站起身,語氣肯定,“而且是新形成的,怨氣不重,但已經(jīng)開始攪擾生人了。”水魅,通常是指淹死者的魂魄所化的低等水鬼,喜歡拖人下水做替身。
王里正和趙老三臉色更白了。“水……水鬼?那……那怎么辦?這河上以后還怎么過?”王里正聲音發(fā)顫。
林正看了看臉色慘白的趙老三,又看了看憂心忡忡的王里正,心念電轉(zhuǎn)。義莊的事要緊,但這水魅若不及時處理,恐會害了無辜過河人性命。而且,這似乎是個“練手”的好機會,正好驗證一下自己所學(xué),也看看這“請神”的流程,是否真如典籍記載那般靈驗。
“無妨,”林正臉上露出讓人安心的笑容,顯得成竹在胸,“一個小小水魅,收了便是。王叔,趙大哥,你們退開些,替我護法,莫要讓閑人靠近?!?/p>
王里正和趙老三如蒙大赦,連忙退到十幾步開外,緊張地看著。
林正走到河邊一處相對平坦的空地,面朝黑水河。他沒有擺什么復(fù)雜的法壇,只是從褡褳里鄭重地取出三炷特制的、比平常線香稍粗些的“通神香”,又拿出火折子點燃。
香煙裊裊升起,筆直向上,在略顯潮濕的空氣中顯得頗為神異。
林正收斂了臉上慣有的圓滑笑容,神情變得肅穆,他手持線香,對著黑水河方向,依循師門傳承的儀軌,清晰而低沉地念誦起來:
“焚香拜請,冒瀆神明。今有云江山清風(fēng)觀弟子林正,為誅除黑水河水魅,護佑鄉(xiāng)鄰事,虔心懇請。”
這是啟稟,建立連接。
接著,他微微躬身,繼續(xù)道:“謹(jǐn)請黑水河巡河夜叉尊神駕臨。”
他請的不是什么大河神,而是負(fù)責(zé)具體巡邏事務(wù)的低階神祇——巡河夜叉。這種小范圍、目標(biāo)明確的事,請這位地頭蛇效率最高,代價也相對較小。
“今有漁戶趙老三,為河中新生水魅所驚,往來行人亦受其擾?!薄愂鍪掠珊湍繕?biāo)。
“伏請尊神驅(qū)散此獠,還此地清平。”——提出明確訴求。
最后,是關(guān)鍵一步,申明代價。林正早有腹案,他接著道:“弟子林正愿以鮮魚三尾,清香三炷,并弟子誠心敬意為酬,不敢欠少?!?/p>
代價很輕,主要是“誠心敬意”這種比較虛的付出,符合對方低階神祇的身份和此次任務(wù)的難度。這也體現(xiàn)了林正的“圓滑”,懂得權(quán)衡。
念誦完畢,他將三炷香插在河邊的軟泥中,然后又從褡褳里拿出早上準(zhǔn)備的一張空黃符紙,迅速折成一條小紙船。他咬破右手食指指尖——這是心頭血外最具靈性的血液,擠出一滴鮮紅的血珠,滴在紙船上,低聲念誦:“因果為證,香火為憑。此酬既獻,兩不相欠?!?/p>
這是獻祭“代價”,加強契約。那滴血珠,蘊含他的氣息和微末靈力,便是“誠心敬意”的具現(xiàn)化。
他將小紙船輕輕放入河中。
說來也怪,那紙船入水,竟不沉底,而是逆著微弱的水流,緩緩向河心飄去。
岸邊的王里正和趙老三看得眼睛都直了,大氣不敢出。
就在紙船飄到河心時,異變陡生!
那一片的河水突然像是煮開了一樣,咕嘟咕嘟冒起細(xì)密的水泡,一股無形的壓力彌漫開來。緊接著,一道模糊的、由水汽構(gòu)成的、手持鋼叉的猙獰虛影,在河面上一閃而逝!
同時,眾人耳中似乎聽到一聲極細(xì)微、極尖銳的嘶鳴,像是某種東西被撕裂。隨即,河心冒起一小股黑煙,迅速消散在空氣中。那股一直縈繞的陰冷氣息,也隨之消失無蹤。
而那只小紙船,也在完成使命后,無聲無息地沉入了水底。
河面恢復(fù)了平靜,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但所有人都感覺,空氣似乎清新了不少,那股隱隱的壓抑感不見了。
林正暗暗松了口氣,有效!他不敢怠慢,立刻面向河流,手掐送神訣,躬身一拜,恭敬道:“恩謝尊神,法佑蒼生。事了因果,恭送圣駕?!?/p>
香爐里的三炷香,此刻也恰好平穩(wěn)地燃燒到了底部。
儀式完成。
林正轉(zhuǎn)過身,臉上恢復(fù)了平時的神色,對目瞪口呆的趙老三和王里正笑道:“好了,那水魅已被巡河尊神驅(qū)散,短時間內(nèi)應(yīng)是無礙了。趙大哥以后打漁,盡量避開黃昏和子時便可?!?/p>
趙老三噗通一聲就跪下了,連連磕頭:“謝謝小道長!謝謝活神仙!您真是救苦救難的活神仙?。 ?/p>
王里正更是激動得滿臉放光,之前那點懷疑早已拋到九霄云外,一把抓住林正的手:“高人??!林小道長,您真是真人不露相!老王我有眼無珠!有眼無珠??!”
林正謙虛地擺擺手:“分內(nèi)之事,王叔過獎了。我們還是趕緊去義莊看看吧,天色不早了。”
他看似平靜,心里卻在細(xì)細(xì)回味剛才的過程?!罢埳瘛背晒α耍鷥r也支付了,送神似乎也順利。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剛才那巡河夜叉虛影顯現(xiàn)的瞬間,他感受到了一股冰冷、蠻橫的神力掃過自己的身體,雖然一閃而逝,卻讓他脊背微微發(fā)涼。這“香火之力”,確實是一把雙刃劍。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日頭已經(jīng)偏西。義莊那里,等待他的,又會是什么呢?
他深吸一口氣,對還在千恩萬謝的趙老三和王里正說道:
“走吧,王叔,趁著天還沒黑,會會那義莊里的‘朋友’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