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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yuǎn)城之戀

1

長沙的十一月,風(fēng)把湘江吹成一把刀。

我踩著滑板從杜甫江閣沖下來,耳機(jī)里放的是《Blinding Lights》,時速四十,風(fēng)把劉海吹成瘋草。

滑板輪碾過最后一格盲道,我騰空躍起,落地時差點撞上一輛黑色邁巴赫。

車窗緩緩降下,一張臉像中山凌晨四點的雪,冷得發(fā)藍(lán)。

“找死?”兩個字,帶著粵語的尾音,像冰錐釘進(jìn)耳膜。

我摘下耳機(jī),笑得牙尖嘴利:“帥哥,湘江是大家的,馬路也是大家的,你長得帥也不能包場啊?!?/p>

他淡淡掃我一眼,車窗升起,留給我一道鏡面般的黑。

我沖那道黑比了個中指,心里卻“?!币宦暋?/p>

林星野,你完了,你對一個陌生人一見鐘情了。

2

第二次見他,是在橘子洲的煙花下。

周六,八點,杜甫江閣擠成罐頭。我爬上了最高的那棵柳樹,舉著相機(jī)拍煙花。

火星升空,炸成萬盞流螢,我在取景框里看見他——黑襯衫、西裝褲,站在人群之外,像一塊拒絕融化的冰。

我手一抖,相機(jī)脫了手,直直砸下去。

“啪!”

正中他肩頭。

他抬眼,目光穿過火光與煙塵,精準(zhǔn)鎖定樹上的我。

我訕笑:“我說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嗎?”

他彎腰撿起相機(jī),指尖彈了彈肩頭的灰,聲音低冷:“下來?!?/p>

我滑下樹,立正站好。

他把相機(jī)遞給我,轉(zhuǎn)身就走。

我追上去:“哎,至少留個微信,我賠你干洗費!”

他停步,側(cè)頭,下頜線比湘江還鋒利:“不必。”

“那留個名字總行吧?”

“沈雪溟?!?/p>

“林星野!”我朝他背影喊,“星野的星,星野的野!”

他沒回頭,人卻進(jìn)了我的心。

3

第三天,我坐高鐵去了中山。

沒別的,就是瘋勁上來了。

中山北站下車,空氣里全是椰奶與咸濕的海味。我掃了輛共享電動車,沿著岐江夜騎。

導(dǎo)航把我?guī)У揭患医小把╀椤钡目Х瑞^。

推門,風(fēng)鈴響,他站在吧臺后面,白襯衫挽到手肘,正把一杯咖啡推給客人。

我趴在吧臺上,笑得像只偷腥的貓:“沈老板,來一杯‘一見鐘情’,加冰,不加糖?!?/p>

他抬眼,微怔,隨即恢復(fù)冷淡:“沒有這款?!?/p>

“那就做一款新的,我教你?!?/p>

我縱身翻進(jìn)吧臺,擠到他身前,伸手去拿磨豆機(jī)。

他扣住我手腕,掌心比咖啡還燙:“林星野,你到底想干嘛?”

我湊近他耳廓,輕聲說:“想把你這杯冰美式,變成熱拿鐵?!?/p>

他呼吸一滯,松了手。

那天夜里,我留在咖啡館打烊。

卷簾門落下,燈光昏黃,他背對我擦杯子。

我從后面環(huán)住他的腰,下巴擱在他肩窩:“沈雪溟,長沙的風(fēng)吹到中山了,你感覺到了嗎?”

他沉默很久,低低“嗯”了一聲。

我側(cè)頭吻他,吻在耳后那條青色的血管上。

杯子落地,瓷片四濺,他轉(zhuǎn)身,把我摁在操作臺,吻像一場遲到的雪崩。

唇齒間,咖啡的甘苦與椰奶的甜膩翻滾。

我喘不過氣,卻笑得眼角泛淚:“沈雪溟,你終于熱了?!?/p>

4

之后的故事,俗套卻致命。

我每周五傍晚乘G6113,周日夜里乘G6114返長。

高鐵成了我的穿梭機(jī),把湘江的水汽與中山的月色縫在一起。

*************************************************************************

他依舊寡言,卻會在凌晨三點為我煮一碗姜糖水;我依舊話癆,卻把每一句晚安都剪成短訊,存在他舊舊的諾基亞里。

我以為,熱情可以融化一切。

直到十二月三十一號,跨年夜。

我拎著長沙的臭豆腐與茶顏悅色,興沖沖推開門——

他站在吧臺,和一個穿高定的女人擁抱。

女人踮腳吻他側(cè)臉,他未躲。

玻璃門在我手中碎成滿天星。

我轉(zhuǎn)身跑,他追出來,岐江橋上車流如織。

我翻越欄桿,站在最外側(cè),回頭沖他笑:“沈雪溟,原來你對誰都一樣冷,一樣暖?!?/p>

他臉色慘白,伸手:“星野,過來。”

我搖頭,臭豆腐與奶茶一并墜入江心。

“沈雪溟,我回長沙了,風(fēng)太冷,我不等了?!?/p>

我跳上夜班高鐵,淚比車窗的雨還快。

手機(jī)關(guān)機(jī)前,收到他一條短信——

【雪溟:等我,我解釋。】

我把它刪了,連同他所有聯(lián)系方式。

湘江入夜,橘子洲最后一盞燈熄滅。

我把自己扔進(jìn)江水里,又自己爬上來。

林星野,沒人能把你淹死,除了你自己。

1

中山的春,比長沙慢半拍。

沈雪溟的咖啡館改名“星野”,招牌是手寫,筆鋒凌厲,像劃破夜色的流星。

他每周五去北站,買一張G6113的商務(wù)座,不乘車,只放在吧臺抽屜里,編號從001到099。

第一百張,他乘車了。

長沙南站,人潮洶涌。他站在出口,穿黑色風(fēng)衣,像一柄收鞘的劍。

他找我,找遍了橘子洲、太平街、解放西,最后在我母校的滑板場,看見我在教小朋友ollie。

我摘了頭盔,發(fā)絲滴汗,笑得比陽光還亮:“喲,沈老板,來進(jìn)貨臭豆腐?”

他望著我,眼底是烏青的倦:“星野,那天是我姐。”

我甩板,板尾擊地,砰一聲:“哦,姐姐親弟弟,中山風(fēng)俗真淳樸?!?/p>

“她剛離婚,情緒崩潰,我——”

我抬手,示意他停:“沈雪溟,我給了你九十九次機(jī)會,你一次都沒抓住。”

我轉(zhuǎn)身走,他抓住我手肘,聲音低啞:“那第一百次呢?”

我回頭,沖他笑,笑到眼眶發(fā)紅:“第一百次,我放過我自己?!?/p>

我走了,沒回頭。

夜里,我登上岳麓山,把從中山帶回的諾基亞埋在一棵楓樹下。

屏幕最后一條短信,停留在他解釋的末尾。

我拍了拍泥土:“沈雪溟,春天了,雪早該化了?!?/p>

2

我以為故事到此為止。

直到五月二十號,中山暴雨,岐江水位告急。

新聞里,咖啡館所在的老街被淹,招牌“星野”半截沒入水里。

我盯著電視,心跳比雨點還亂。

連夜搶票,無座,我蹲在車廂連接處,腦內(nèi)循環(huán)一句話——

林星野,你真他媽沒出息。

天亮,中山一片汪洋。

我涉水找到咖啡館,卷簾門半卷,他坐在吧臺頂上,渾身濕透,懷里抱著一只濕淋淋的貓。

我吼:“沈雪溟,你瘋啦?!”

他抬頭,眼里血絲縱橫:“貓叫星野,我答應(yīng)過它,不走?!?/p>

我淌水過去,一巴掌甩他臉上:“你答應(yīng)我的呢?”

他沉默,貓在我懷里喵嗚一聲。

我哭得像湘江決堤:“沈雪溟,我欠你一條命,還是你欠我一條命,我們算清楚好不好?”

他抱住我,雨水與淚水混成咸海:“星野,我欠你一輩子?!?/p>

******************************

我咬他肩,血珠滾落:“沈雪溟,別再讓我找不到你?!?/p>

他反咬我鎖骨,聲音沉過雷鳴:“林星野,你再跑,我就銬住你?!?/p>

我們十指相扣,像兩枚釘子,釘進(jìn)彼此的胸膛。

3

災(zāi)后重建,我們把咖啡館改成雙層,一層營業(yè),一層住家。

***************************************

夜里,我窩在他懷里看《春光乍泄》,抱怨:“為什么黎耀輝沒留住何寶榮?”

他吻我發(fā)旋:“因為黎耀輝沒買高鐵月票?!?/p>

我笑得滾下沙發(fā)。

我以為,余生就這么甜了。

直到一紙體檢報告——

【沈雪溟:疑似惡性腦腫瘤,需進(jìn)一步活檢?!?/p>

他捏著報告,站在醫(yī)院走廊,像一座被雪覆蓋的橋。

我搶過單子,撕成雪片:“誤診!明天去廣州再查!”

他抱住我,力道大得要把我嵌進(jìn)骨頭:“星野,如果是真的,你回長沙吧。”

我抬手甩他第二巴掌,手卻抖成篩子:“沈雪溟,你再說一次,我殺了你?!?/p>

他紅著眼笑:“殺了我,誰給你煮姜糖水?”

我哭到干嘔,把眼淚蹭滿他白大褂:“沈雪溟,我林星野這輩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腫瘤也拆不散?!?/p>

活檢那天,我陪剃光他的頭發(fā)。

青白的頭皮,像中山凌晨的月。

我低頭吻他發(fā)旋:“沈雪溟,你依舊帥得不像人類?!?/p>

他握住我手,十指相扣進(jìn)手術(shù)室。

燈亮,門合,我跪在門外,把這輩子所有神佛都求遍。

三小時后,醫(yī)生摘下口罩:“良性,壓迫視神經(jīng),可切除?!?/p>

我癱坐,淚如雨下。

沈雪溟推出,麻藥未醒,唇色蒼白。

我俯身,貼他耳畔:“雪溟,遠(yuǎn)城之戀,該團(tuán)圓了?!?/p>

1

術(shù)后第七天,他睜眼,第一句:“星野,我夢見你乘高鐵走了。”

我啃他指尖,啃出牙?。骸皦舳际欠吹??!?/p>

出院那天,我推輪椅到岐江橋,夕陽把江水染成橘子洲的煙花。

我繞到他面前,單膝下跪,掏出兩枚易拉罐拉環(huán):“沈雪溟,嫁給我,或者娶我,隨你挑?!?/p>

他笑,眼尾細(xì)紋像魚尾:“林星野,拉環(huán)尺寸不對?!?/p>

我撇嘴,從口袋掏出絲絨盒,兩枚鉑金戒,內(nèi)圈刻著【遠(yuǎn)城·374】。

他取出小一號,套上我無名指,再取大一號,遞給我。

我顫著手給他戴上。

岐江晚風(fēng)拂過,像長沙的秋。

我吻他,吻到輪椅滑輪自動剎車。

路人鼓掌,我們淚目。

婚禮定在六月十八,長沙橘子洲。

我們把咖啡館歇業(yè)三天,高鐵包三節(jié)車廂,請柬上?。?/p>

【遠(yuǎn)城之戀,終于同城。】

2

婚禮前夜,岳麓山那棵楓樹下,我挖出舊諾基亞。

充電開機(jī),短信箱最后一條,來自他:

【雪溟:等我,我解釋?!?/p>

我笑著笑著就哭了,把諾基亞埋回去,覆土,踩實。

沈雪溟從背后環(huán)住我:“挖到什么?”

“挖到一顆去年的雪?!?/p>

“雪化了?”

“化了,變成今晚的月亮。”

他吻我后頸,聲音低?。骸傲中且?,你是我的長沙,我是你的中山,我們中間,再無遠(yuǎn)城?!?/p>

3

婚禮當(dāng)天,橘子洲被包場,煙花從江心升起,拼成兩顆交疊的心。

我穿白色西裝,他穿黑色漢服,中西合璧,帥得慘絕人寰。

誓詞我寫,他念:

“沈雪溟,我曾在湘江溺亡,又在岐江重生。

你是我三百七十四公里的高鐵月票,

是我一生只此一次的晚點。

此后,風(fēng)雪是你,平淡是你,目光所至,皆是你?!?/p>

他念完,全場哭崩。

輪到他,只有一句:

“林星野,我嘴笨,只會說——

有你,中山再無雪,長沙再無夜?!?/p>

我們接吻,煙花落進(jìn)江心,像一場 inverse 的雪。

賓客散去,我們躺在湘江邊,頭枕滑板,數(shù)星星。

我說:“沈雪溟,如果以后我先走,你怎么辦?”

他握住我手:“把骨灰磨成粉,沖成咖啡,每天一口,續(xù)命?!?/p>

我笑著錘他:“變態(tài)。”

他翻身壓我,眸色比江水深:“林星野,遠(yuǎn)城已遠(yuǎn),余生請多指教?!?/p>

1

婚后第三年,我們領(lǐng)養(yǎng)一個女孩,三歲,湖南籍,取名沈湘粵。

小名:星溟。

她喊我“野爸”,喊他“雪爸”。

咖啡館擴(kuò)大,門口掛小黑板:

【今日特調(diào):星溟拿鐵——

由湘爸的活潑與粵爸的高冷共同萃取,

入口即化,余生皆甜。】

客人們笑出眼淚。

夜里,小姑娘睡著,我們窩在閣樓改建的玻璃頂小屋,看高鐵從遠(yuǎn)處掠過,像一條會發(fā)光的龍。

我窩在他懷里,數(shù)他睫毛:“沈雪溟,如果人生再來一次,你還想遇見我嗎?”

他吻我額頭:“想,但希望是長沙南站,省得我跑那么遠(yuǎn)?!?/p>

我笑得踢被子,星溟在隔壁房喊:“野爸,雪爸,談戀愛小聲點!”

我們相視而笑,唇貼唇,聲音低到塵埃:“遵命?!?/p>

2

婚后第七年,湘江漲水,橘子洲頭臨時封閉。

我們帶著星溟,把咖啡館臨時搬到長沙,開在太平街老宅。

天井有桂樹,他把秋千架上去,星溟蕩到半空,笑聲穿過屋脊。

傍晚,我倚門,看他教星溟手沖咖啡,小丫頭非要加三顆糖,他皺眉卻縱容。

我舉起相機(jī),定格這一幕,照片命名:《歲月》。

夜里,星溟睡后,我們并肩躺在桂花樹下,月光篩一地碎銀。

我說:“沈雪溟,我三十七了,蹦不動板了?!?/p>

他側(cè)頭,吻我眼角細(xì)紋:“我四十二,頭發(fā)都白了,還帥得不像人類嗎?”

我撥他鬢角,銀絲一閃一閃:“帥,帥得像我老公?!?/p>

我們接吻,桂花香得醉人。

遠(yuǎn)處高鐵鳴笛,像在為我們的余生配樂。

3

婚后第十年,星溟十二歲,考上長郡中學(xué),叛逆期,剪短發(fā),打耳釘,滑板比我當(dāng)年還瘋。

開家長會,班主任委婉提醒:“孩子有點……太活潑。”

我搓手:“隨我。”

沈雪溟淡淡:“也隨我,我冷漠,她冷熱交替?!?/p>

老師被逗笑。

回家路上,星溟在前面滑,我們在后面牽手。

我感慨:“沈雪溟,她長得比你高咯?!?/p>

他“嗯”一聲,握緊我手:“很快,會比你還瘋。”

我大笑,笑到彎腰。

夜里,星溟寫完作業(yè),偷偷問:“野爸,你們還會吵架嗎?”

我揉她短發(fā):“吵啊,上次為誰洗碗,冷戰(zhàn)三小時?!?/p>

“那怎么和好?”

“雪爸給我煮了一碗姜糖水,我喝完就投降?!?/p>

星溟“嘁”一聲:“沒出息?!?/p>

我聳肩:“對你爸,我從來就沒出息。”

她翻白眼,滑板一蹬,飛進(jìn)夜色。

沈雪溟從背后環(huán)住我,下巴擱我肩:“林星野,余生很長,我們慢慢吵,慢慢和好,好不好?”

我回頭吻他,桂花香與少年滑板的風(fēng)一起掠過:“好,直到星河熄滅。”

——終——

【后記】

遠(yuǎn)城不再遠(yuǎn),高鐵只需一小時五十八分。

我們把三百七十四公里,走成一步。

此后,長沙的風(fēng),吹到中山,中山的雪,落到長沙,

風(fēng)里雪里,皆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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