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十三年冬，清溪鎮(zhèn)的第一場冷雨落下來時，藍天正揣著九叔給的兩個銅板，縮著脖子往鎮(zhèn)上的“甜香鋪”跑。

前幾日他跟著九叔去鄰村驅(qū)了個纏人的餓死鬼，九叔難得夸他畫的驅(qū)邪符力道夠足，賞了他兩個銅板，還松口讓他去買想吃了許久的芝麻糖糕。

冷雨打在粗布短褂上，涼得刺骨，可藍天心里熱乎——甜香鋪的芝麻糖糕是用新磨的糯米做的，裹上一層厚厚的芝麻，咬一口又軟又甜，熱氣能從喉嚨暖到肚子里。他攥著銅板的手都出了汗，腳步放得飛快，生怕去晚了糖糕賣完。

“李嬸，給我來兩塊芝麻糖糕！”剛到甜香鋪門口，藍天就踮著腳喊，聲音里滿是急切。

鋪子里的李嬸笑著應(yīng)：“喲，是藍天?。〗裉靵淼们?，最后兩塊剛出爐，還熱乎著呢！”說著，用油紙包好糖糕遞過來。

藍天接過糖糕，迫不及待咬了一口——甜香混著芝麻的焦香在嘴里散開，暖意瞬間驅(qū)散了寒意。他把剩下的一塊揣進懷里，想著回去跟秋生大師兄分著吃，腳步輕快地往義莊走。

往常他都走大路，可今天雨下得密，大路泥多，他想起秋生說過，鎮(zhèn)西頭有條小巷子能近半里路，便拐了進去。

小巷很窄，兩側(cè)是高高的土墻，墻根堆著枯枝敗葉，雨打在上面，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顯得格外冷清。藍天心里有點發(fā)毛，下意識加快了腳步，懷里的糖糕還帶著溫度，讓他稍微安心了些。

就在這時，一陣細微的哭聲傳來。

“嗚……哇……”

聲音很輕，像剛出生的嬰兒在哭，帶著委屈和無助，混在雨聲里，若有若無。

藍天的腳步猛地頓住，汗毛一下子豎了起來。這小巷他沒走過幾次，聽鎮(zhèn)上的人說，以前這里住過一戶人家，媳婦生娃時難產(chǎn)，娘倆都沒保住，從那以后，偶爾有人在夜里聽到嬰啼，都說是那沒出世的孩子在哭。

“誰……誰在哭？”藍天小聲問，聲音有點發(fā)顫，下意識往墻角縮了縮。他膽小的毛病又犯了，想轉(zhuǎn)身就跑，可那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像小爪子似的撓著他的心——太可憐了，比他上次在亂葬崗看到的小野貓還可憐。

他咬了咬嘴唇，想起九叔上次跟他說的話：“邪祟分善惡，惡祟害人性命，善祟多是執(zhí)念未消，可憐大于可恨。你學(xué)道，先學(xué)辨善惡，再學(xué)斬妖魔。”

“我……我就看一眼，看完就走?！彼{天給自己打氣，從懷里摸出一張護身符攥在手里——這是他昨天剛畫的，符紙上還帶著淡淡的陽氣。他循著哭聲，一步一步往前挪，每走一步，心臟都“砰砰”跳得厲害。

哭聲是從小巷盡頭的破草棚里傳來的。草棚塌了一半，露出里面的稻草，雨絲斜斜地飄進去，打濕了稻草。藍天扒著棚子的木柱，偷偷往里看——

草棚中央，飄著一個小小的影子。

那影子只有巴掌大，像個剛出生的嬰兒，渾身泛著淡淡的青白色，一雙眼睛閉著，小嘴巴癟著，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他身上沒有戾氣，只有一股濃濃的委屈和茫然，像個找不到家的孩子。

是個鬼嬰。

藍天的手攥得更緊了，護身符的邊角硌得手心疼。他以前只在九叔的書里見過鬼嬰的記載，說有些嬰兒沒出世就夭折，魂魄帶著執(zhí)念留在人間，若是沒人引導(dǎo)，時間久了，執(zhí)念會變成怨氣，慢慢就成了惡祟。

可眼前這個鬼嬰，一點都不可怕，反而讓人心里發(fā)酸。

“你……你怎么了？”藍天猶豫了半天，還是小聲開口。他的聲音在雨聲里很輕，卻讓鬼嬰的哭聲一下子停了。

鬼嬰慢慢睜開眼睛，那是一雙沒有瞳孔的灰白色眼睛，看向藍天的方向，帶著一絲好奇，還有一絲害怕，往后縮了縮。

藍天見狀，心里的恐懼少了些。他想起懷里的糖糕，掏出來，小心翼翼地遞到草棚門口：“你……你餓嗎？這個好吃，甜的?！?/p>

糖糕還帶著熱氣，散發(fā)出甜甜的香氣，那香氣里裹著人間的陽氣，飄到鬼嬰面前。鬼嬰的鼻子動了動，不再往后縮，反而慢慢飄近了些，小小的手似乎想碰糖糕，卻又穿了過去——他是魂魄，碰不到實物。

“嗚……”鬼嬰又開始哭，這次的哭聲里多了些著急，好像在說“我想吃，可我碰不到”。

藍天看著他的樣子，心里更酸了。他想起九叔教過的“引氣術(shù)”，可以把丹田的陽氣附在實物上，讓陰魂感受到暖意。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默念口訣，調(diào)動丹田那股微弱卻穩(wěn)定的陽氣，慢慢注入手里的糖糕。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手里的糖糕泛著一層淡淡的白光，那是陽氣的顏色。他把糖糕放在草棚里的一塊干凈石頭上：“你試試，現(xiàn)在能感覺到了嗎？”

鬼嬰飄到糖糕旁邊，小鼻子湊過去聞了聞，眼睛里似乎閃過一絲光亮。他伸出小手，這次沒有穿過去，而是輕輕碰到了糖糕——雖然還是拿不起來，卻能感受到糖糕的暖意和甜味。他的哭聲漸漸停了，小嘴巴動了動，像是在品嘗。

藍天看著他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好吃吧？這是甜香鋪的芝麻糖糕，鎮(zhèn)上最好吃的?！?/p>

鬼嬰抬起頭，灰白色的眼睛看著藍天，像是在感謝。

就在這時，一陣冷風(fēng)吹過小巷，草棚的稻草“嘩啦”響了一聲。鬼嬰突然哆嗦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東西嚇到了，一下子飄到藍天身后，緊緊貼著他的后背——雖然沒有實體，可藍天還是感覺到一股淡淡的涼意，還有他的害怕。

“怎么了？”藍天心里一緊，連忙轉(zhuǎn)身，卻看到小巷口飄來一團淡淡的黑氣，那黑氣里帶著一股陰冷的戾氣，比上次遇到的餓死鬼還要重。

“是……是地縛靈！”藍天認出了那黑氣——這小巷里不止一個陰魂，還有個常年待在這里的地縛靈，平時不出來，今天大概是被鬼嬰的陽氣吸引過來了。

地縛靈的黑氣慢慢逼近，帶著“滋滋”的聲響，像是在威脅。藍天的腿開始發(fā)抖，他想跑，可身后的鬼嬰還貼著他，他不能丟下這個可憐的小家伙。

“你……你別過來！”藍天鼓起勇氣，把懷里剩下的幾張護身符都掏出來，雖然手在抖，卻還是按照九叔教的方法，把符紙捏在手里，調(diào)動陽氣，“我……我會畫符，我不怕你！”

地縛靈似乎被他的氣勢唬住了，停頓了一下，可很快又繼續(xù)逼近——它能感覺到藍天的陽氣很弱，只是個半大的孩子。

藍天的額頭冒出冷汗，他知道自己的護身符威力不夠，只能暫時擋住。他想起九叔教過的“驅(qū)邪咒”，連忙閉上眼睛，大聲念道：“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廣修億劫，證吾神通！三界內(nèi)外，惟道獨尊！體有金光，覆映吾身！”

隨著咒語念出，他丹田的陽氣猛地涌了出來，手里的護身符瞬間亮起紅光，朝著地縛靈飛了過去。

“滋啦！”

護身符碰到黑氣，發(fā)出一聲刺耳的聲響，黑氣被炸開一個缺口，地縛靈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往后退了幾步，卻沒有散去，反而變得更加狂暴。

藍天的臉色發(fā)白，他的陽氣本來就不多，剛才念咒用了大半，現(xiàn)在渾身都沒力氣了。他緊緊護著身后的鬼嬰，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它傷害這個小家伙。

就在這時，鬼嬰突然從藍天身后飄了出來，朝著地縛靈飄去。他小小的身體泛著淡淡的白光，雖然很弱，卻帶著一股純凈的氣息——那是嬰兒最本真的善念，能克制戾氣。

地縛靈被白光碰到，像是被燙到一樣，尖叫著后退，黑氣越來越淡。

藍天愣住了，他沒想到這個柔弱的鬼嬰會保護自己。他咬了咬牙，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從懷里摸出狼毫筆和一張黃紙——這是他準備回去練符用的，沒想到現(xiàn)在派上了用場。他蘸了點雨水（九叔說過，緊急時可用陽水代替朱砂，只是威力弱些），憑著記憶，飛快地畫了一張驅(qū)邪符。

“去！”他把符紙朝著地縛靈扔過去，符紙帶著微弱的陽氣，正好貼在地縛靈的黑氣上。

“砰！”

黑氣瞬間炸開，地縛靈發(fā)出最后一聲尖叫，徹底消散在雨里。

小巷里恢復(fù)了平靜，只剩下雨聲和藍天粗重的呼吸聲。他癱坐在地上，渾身都被汗水和雨水打濕，卻還是看著飄回來的鬼嬰，笑了：“沒事了……我們安全了?！?/p>

鬼嬰飄到他面前，灰白色的眼睛里似乎帶著感激，輕輕蹭了蹭他的臉頰——沒有涼意，反而帶著一絲淡淡的暖意。

藍天知道，不能讓鬼嬰一直留在這里。地縛靈雖然散了，可這小巷陰氣重，時間久了，他還是會被戾氣沾染。他想起九叔教過的“引路術(shù)”，可以引導(dǎo)善祟前往輪回之地，只是他還沒練熟。

“我……我?guī)闳フ覀€好地方，好不好？”藍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那里沒有壞人，也沒有冷雨，你可以安心等著……等著下輩子?！?/p>

鬼嬰點了點頭，飄在他身邊，慢慢跟著他往小巷外走。

雨漸漸小了，天邊透出一絲微弱的光。藍天走在前面，懷里的糖糕雖然涼了，可心里卻暖暖的。他知道，自己今天沒有像以前那樣害怕逃跑，他保護了一個可憐的小家伙——這大概就是九叔說的，學(xué)道的意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