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婆兒七十多歲了,據(jù)說四十五歲那年出過一次車禍,從此變得能掐會算,神道道的,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遇上常規(guī)無法辦到的事就去請她。但她看上去沒什么特別的,個頭兒不高,身板單薄,面黑,皺紋跟別的老太婆一樣多。只是因?yàn)樗髦豁斨蓖舶撞济弊樱@得有點(diǎn)古怪。她由小男孩兒的外祖母攙扶著,吃力地爬上炕。
小男孩兒仰面躺著,一動不動。大年初三了,從年三十兒開始,他掉進(jìn)睡眠的深河中,時而漂浮在水面上,舞胳膊蹬腿兒,眼睛緊閉,眉頭扭動著,嘴里發(fā)出模糊的囈語,仿佛他要拼命醒來,但有什么東西拼命要把他按在枕頭上;時而,他半張著嘴,表情松弛,薄嫩的眼瞼半閉著,透出粉紅的毛細(xì)血管兒,身體無邪地癱散開,呼吸以沉穩(wěn)的節(jié)律輕微嘶叫著,很享受夢境似的,表明他掉進(jìn)睡眠的河底,一時不會上來了。祖父背他去醫(yī)院看過,除了脈搏有點(diǎn)弱,別的沒什么問題,只好背回家來繼續(xù)睡著。到了吃飯的時間,祖父強(qiáng)行喚他起來,百般哄著,喂點(diǎn)吃的下去,倒下又睡了。
“陌陌,陌陌!醒醒呀!”外祖母從鄰村趕來。
小男孩沒有一點(diǎn)回應(yīng)。他的祖父,蓄著黑色的短胡須,但是頭發(fā)半白了,坐在一邊的塑料凳上,吸著煙。
“真是沒福氣的孩子,過年了,該吃好東西了,他卻睡大覺。鞭炮也不能放?!?/p>
外祖母嘮叨著,又連叫了幾聲“陌陌”,仍是沒有回應(yīng)。她不甘心,脫了棉鞋,騙腿上了炕,兩手扳著孩子的肩膀,將他扶坐了起來?!澳澳埃∧澳?!”小男孩哼唧了一聲,歪下頭,仍睡著?!澳澳?,睜開眼睛看看,姥姥來了。”孩子不應(yīng)。她又說道:“陌陌,快醒醒,睜眼看看,你媽回來了?!焙⒆記]有上當(dāng),身子往下歪,她只好小心地放平了他。屋子里有點(diǎn)冷,孩子穿著蘋果綠毛衣,她給他整理一下衣領(lǐng),突然發(fā)現(xiàn)什么似的,手伸進(jìn)去一摸,愣住,這才回頭看一眼孩子的祖父。
“他怎么沒戴玉石?”
祖父干笑一聲,低下頭,吸了口煙。
外祖母的眼神銳利起來,“丟了?”
“去年他上學(xué)沒錢交學(xué)費(fèi),他爸拿去賣了?!弊娓嘎曇粑⑷?,低到地面。
外祖母聲音拔上頂棚?!百u啦?那可是件寶物,他姥爺特意留給他壓魂兒的,你們怎么賣啦,就缺那幾個錢?”
“那都是無稽之談,誰信這個!再說,那么大一塊石頭掛在脖子上,上學(xué)不方便,怕他丟了?!弊娓笟庥财饋?,瞅一眼炕上的親家母,臉扭到一邊。親家公活著的時候,他就看不慣他那種神神道道的樣子。
外祖母氣得拍一下自己的大腿。她那老頭子活著的時候,懂易經(jīng),是十里八鄉(xiāng)的文化人,經(jīng)常給人測八字(看風(fēng)水,起名字)。陌陌的名字就是他起的。死前,他從他的寶貝柜子里拿出一個璞玉掛件,玉質(zhì)混濁,大小如大人的手掌,上面雕刻著一個手舞足蹈的古代男娃,眉眼也就是大致輪廓,男娃的頭上繞著一個古錢式樣的玉圈,他說這叫“劉海戲金蟾”,他說陌陌胎弱,容易受到驚嚇,戴上這塊玉能護(hù)住他的魂魄,萬一遇上大的驚嚇,這塊玉會先炸碎,而陌陌會平安無事。他抱著陌陌說:“這孩子長得真像我,可惜,我命不長壽,不能看著他平安長大,你們一定要好好養(yǎng)活他呀?!?/p>
他們是怎么做的,竟然把玉賣了!外祖母心口堵得慌,跟陌陌的祖父說話就沒好氣,問他是怎么看的孩子?她拉起孩子的小手,叫他看孩子的手都起凍瘡了,她又去撫摸孩子的頭發(fā),說頭發(fā)也不知道給理一理,亂糟糟的,母雞都想上去趴著。
陌陌的祖父抬起頭,倔著表情看親家母。他當(dāng)然不服氣,孩子的奶奶死了,他一個人又要忙地里的活兒,怎么顧得過來?
這可不是理由,外祖母認(rèn)為祖父是沒上心,男人照顧孩子就是沒有女人那么全心全意,他少抽一支煙的工夫也能給孩子做不少事呢,她看到他手里的煙源源不斷地升旋著煙霧,頓感厭煩,口氣陡地變得生硬,“就知道抽你那破煙,掐了,嗆死人!”
祖父愣一下,看看手里的煙頭,沒多長了,猶豫了幾秒鐘,在鞋底上按滅了。親家母的話他不愛聽,誰說他對這孩子不上心,這可是他的孫子。她要是嫌他看得不好,她就領(lǐng)回去嘛,孩子可是她閨女生的。
外祖母聽了這話更生氣,她伸腿下了炕,邊穿鞋邊罵親家,他這是不講理嘛,她也有孫子,可沒讓孫子出丁點(diǎn)差錯。陌陌是她閨女生的,可這個老頭兒是他的爺爺,孩子要是出了事,她就跟這老不死的沒完!
這個老婆子,怎么罵人呢,大過年的,人家都是拜年,她一個女人家,怎么來罵人?祖父站了起來,瞪起眼睛。外祖母霸道地挺挺鼓囊囊的胸脯,說大過年的,誰把孩子弄成了這樣,吃撈不著吃,玩撈不著玩?祖父掃一眼外祖母的胸脯,沒敢動地方。孩子這樣子,不是他弄的,他哪知道是怎么回事,醫(yī)生也看了,說沒病。他氣短地嘟囔著。
就是因?yàn)橛駢嫑]了,孩子的魂兒丟了!外祖母堅(jiān)持這么斷定。祖父仍是不服氣,可是犟不過她,因?yàn)樗麤]有過硬的理由來解釋這件事,連他信任的醫(yī)院都沒辦法,他也只能聽她的了,她要去請神婆子。這不是扯淡嘛,但為了孩子,由她去吧,總得為孩子做點(diǎn)什么。
外祖母滿懷信心地出了門,心想他不信鬼,也不信神,就是王道嗎?她老頭子在世時總是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到底有沒有,誰知道呢,看不見就是沒有嗎?人不是萬能的,所以,該敬什么,該信什么,就得低頭。
一邊幫神婆兒上炕,外祖母還在想,要是老頭子還活著,就用不著求這神婆子來辛苦一趟了。她打了一個三輪車,到另一個村子里把她拉來,花了上十塊,事情結(jié)束,還得給她兩大張酬勞呢。
“陌陌哎!”神婆兒叫了孩子一聲,在他身邊盤腿坐了。
陌陌仍是沉睡著,癱軟著。外祖母說:“這孩子出生時不足月,氣血不足,八字弱,容易掉魂兒?!?/p>
神婆用肯定的語氣說:“一會兒就給他找回來?!钡搅诉@個時候,她顯得跟別的老太婆有所不同了,她開始現(xiàn)出神秘的氣息,并且成了這間屋子里最強(qiáng)大的人,每個人都在依賴著她。她滿臉的皺紋像干裂的土地,里面藏著太多的時間,她的眼睛亮閃閃的,里面藏著多少人的秘密呀。她調(diào)整著坐姿,問道:“這孩子,上幾年級了?”
“一年級,一年級?!弊娓负屯庾婺竿瑫r說。
“他爸媽過年沒回來?”
祖父看一眼外祖母,說:“他爸廠里加班,說是老板接了新定單,不讓請假?!?/p>
“他媽也說不回了,火車票也不好買?!蓖庾婺笡]理親家。
“唉,做孽喲!現(xiàn)在的孩子,可憐哪!別看他們有吃有穿的。這個世道,人都瘋了,城里成了瘋?cè)嗽海r(nóng)村人也往里瞎跑。”
神婆兒一邊說著,一邊從隨身帶來的灰布袋里掏出一面圓鏡子,平放在炕上,炕上鋪的是紅格子人造革。她的表情開始變得陰沉凝重。
“不去城里掙錢,哪有錢花嘛?!弊娓赣肿谀莻€小塑料凳上。
外祖母瞪一眼祖父,怕他惹神婆兒不高興。神婆兒沒理會他們,像什么都沒聽到,甚至什么都不存在似的。她閉起眼睛,調(diào)整呼吸,沉入自己的別人認(rèn)為是神秘的世界。坐了有一分鐘,她突然睜開眼睛,看向祖父:“給我拿個雞蛋來。”如今小鏡子不是每家都有,所以她出來做事都隨身帶著,雞蛋可是家家都有的。
這在祖父可是新鮮事兒,頭一次看見這架勢,他一時還融不進(jìn)這種陌生的氛圍中,所以顯得遲鈍。外祖母朝他低吼:“快去!”他電擊般“噌”地站起來走出去,不一會兒,拿了一枚紅皮雞蛋進(jìn)來。外祖母奪過來,小心遞給神婆兒。
神婆兒表情肅穆,將雞蛋放在圓鏡的中心,兩只青筋突顯的黑手扶著,慢慢豎起來,口中念叨:“是你嗎?他奶奶?”祖父在塑料凳上直起腰,極力抑制著哭笑不得的表情。神婆兒眼睛一直盯著雞蛋,慢慢松開手,可是雞蛋倒了下去,欲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她立馬攔住,又豎起來。祖父的嘴角不易察覺地牽動了一下,隨后又緊張地看著神婆兒的手。神婆兒又以商討的語氣說:“是你嗎,他奶奶?是你你就承認(rèn)吧?!彼氖衷俅螛O其小心地松開,雞蛋頹廢地再次倒下。祖父松口氣,縮下身去,對外祖母擠一下眼。
如此又重復(fù)了一次,雞蛋仍是不肯立住。神婆不慌不忙,慢慢脫下碎花棉襖,看一眼祖父:“去,端碗水,拿根筷子。”
祖父看一眼外祖母,往外屋去了,轉(zhuǎn)眼,一碗水和一根筷子就放在了炕上。
神婆兒穿著淺灰色的毛衣開衫,顯得她生滿老年斑的兩手更黑,她將筷子豎在碗中,可能由于懸高了的原因,她的手微微抖著。細(xì)小的皺紋柵欄般圍起她發(fā)烏的嘴唇,但她的話必須要沖破柵欄?!笆悄銌幔褷??”外祖母瞪著眼睛,表情緊張,盯著那根筷子。神婆兒等了半分鐘,慢慢松開了手,筷子“叭”地倒下,掉在炕上。神婆兒臉色有點(diǎn)不悅。外祖母表情松了一下,繼續(xù)盯著筷子。神婆兒將筷子重新插入水中,兩手扶住?!笆悄銌幔褷??是你你就承認(rèn)了吧,你最喜歡這孩子了,是吧?”她極力控制著手的抖動,小心緩慢地松開手??曜佑忠活^栽倒了。
祖父的笑紋牽動了一下,但還沒出聲,旋即收回了。外祖母沒去理會,她緊張的表情完全松弛下來,卻又掛上了憂慮,陌陌的魂兒,不是叫奶奶勾走了,也不是叫姥爺勾走了,那又是丟在哪兒了呢?他們一齊盯著神婆兒,看她還有什么招數(shù)。神婆兒倒也鎮(zhèn)靜,旁若無人似的,又閉起了眼睛,不知跟哪路大仙溝通去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睛,露出亮光,問祖父:“孩子是不是去村口的橋頭玩過?”
“是,去過,回來說有只狗攆他,哭著回來的。”祖父的回答認(rèn)真起來。
神婆兒又將右手放在膝頭,手心朝上,拇指將其余四指掐來掐去,最后說道:“是,這孩子的魂兒是受了狗的驚嚇,丟在橋頭了?!彼谋砬槭嬲归_了,配合著滿有把握的語氣。
就知道是這么回事,陌陌的外祖母溜下炕沿,站在地面上,不滿地看著陌陌的祖父。那塊玉就是給陌陌壓魂兒的,他們打了歪主意給賣了,孩子還得些年才能長大,沒有玉了,還不得老丟魂兒???
祖父站了起來,要迎接親家母的挑戰(zhàn)似的。這老婆子就愛講迷信,這跟那石頭塊子有什么關(guān)系?狗要攆孩子,玉石能擋得住?可外祖母非得計(jì)較這一點(diǎn),說他們拿著寶物不當(dāng)寶,愚昧無知。祖父偏就不信一塊破石頭是什么寶物,人能把命拴在一塊石頭上?那才叫愚昧無知!那陌陌的病是怎么回事?外祖母非要祖父給個說法,祖父說陌陌沒病,他就是想睡覺??善甙藲q的孩子活蹦亂跳,瘋都瘋不夠,還白天睡覺?外祖母說祖父是強(qiáng)詞奪理。
這時候,神婆兒皺起眉頭,跟俗世的老太婆一樣,挪動著屁股,一點(diǎn)點(diǎn)蹭著,腳到了炕沿上。外祖母急忙問:“大嬸兒要干什么去?”
“我看你們是不想要孩子的魂兒了,我回家去!”神婆耷拉著眼皮,在地上找鞋子。
“要啊,要。大嬸兒,嘿嘿,麻煩你了。”外祖母看了一眼陌陌,“要不,怎么能把你老人家請來呢?!?/p>
“那你們就別吵了,聽我的!”
“嗯——”陌陌突然發(fā)出了聲音,拐著彎兒,像是夢里跟誰撒嬌呢。三個人,目光倏然發(fā)亮,一齊湊上去盯著孩子看,以為他要醒來了。可是陌陌踢了一下腿,一只胳膊伸出被子,長出了一口氣,又安靜下來,上眼瞼似睜非睜,露著一道眼白,讓人看著,他睡得很用力,很累。
“陌陌!”“陌陌!”“陌陌!”
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樣的魔力抓住了陌陌的靈魂,而他弱小的魂魄是迷了路,還是沒有力氣找到主人?兩個親人巴巴地望著神婆兒。
神婆兒恢復(fù)了神道道的狀態(tài),果斷地說:“快給我找件孩子貼身穿的衣服!再找一把稻草來!”
找回孩子魂魄的方法很多,這個神婆兒的方案是,由陌陌的祖父,用稻草擎著陌陌的衣服,到村口的那座橋下,喊陌陌的名字,讓他回家,陌陌的外祖母陪著,代陌陌回答,這樣一路地喊著往家走。而神婆兒要守在陌陌身邊,備一碗清水,一雙竹筷子,一個黃表紙做的紙環(huán),她將提前把紙環(huán)套在筷子中央,橫在碗上,等他們一進(jìn)門,她就觀察碗里的動靜,如果清水里的紙環(huán)有重影,說明陌陌的魂魄成功地叫回來了,這時要趕快把那件衣服披在陌陌身上,把稻草插在陌陌的頭發(fā)上,不一會兒,陌陌就會醒來,要吃的,要喝的,蹦蹦跳跳要去玩了。
正是黃昏時分,陌陌的祖父和外祖母走在這個天災(zāi)與人禍不時出現(xiàn)的世界上。村子里極安靜,哪有一點(diǎn)過年的樣子啊,青壯年,無論男女,都到外面的世界去了,幾年才回來一次,有的走了再沒回過家。他們可能都忘記從前村里過年時的樣子了,男女老少,涂上紅嘴唇,畫上紅臉蛋,穿上鮮艷艷的衣服,腰里扯著花花綠綠的綢緞,扭秧歌,跑旱船,多熱鬧,多開心啊。此刻,老人和孩子都蜷縮在家里,連狗都不出聲。他們從村街上走過,連只貓都沒遇上,窗口閃動著藍(lán)光的人家,隱約傳來電視里動畫片中小娃娃的叫喊聲,而那些發(fā)黑的窗口,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跡象,又像掉進(jìn)了深不見底的睡眠,會隨時傳出可怕的噩夢中的呼喊,讓人心口發(fā)緊。
荒蕪的村子,像是被眾多撕裂的靈魂遺棄了。
陌陌的祖父擎著稻草,像擎著一個火把,因?yàn)榈静萆享斨澳暗募t色背心,不過,在黃昏的暗淡光線中,顏色快辨不清了。辨不清的原因還有一條,就是太臟了。陌陌的母親走的時候,將陌陌所有的衣服都洗了,陌陌輪著穿,干凈的輪完了,就把臟衣服再輪一遍,兩遍,三遍。
外祖母實(shí)在忍不住,怪罪陌陌的祖父,就不能給陌陌洗洗衣服,非得等他媽回來,孩子才能穿上干凈衣服嗎?冷硬的微風(fēng)劃著她的臉,她一個勁兒地吸鼻涕。祖父認(rèn)為他首要的任務(wù)是種地,別人的地荒了,他可不想那樣,還要打零工掙點(diǎn)錢,家里還有雞鴨,哪有時間洗衣服?他走在前面,不回頭看她。
得了吧,種幾畝地就忙得沒時間管孩子?她認(rèn)為這純粹是借口,再說,現(xiàn)在是冬天,種的哪門子地?他只好轉(zhuǎn)了思路,卻仍然那么強(qiáng)硬,說什么他是男人,哪會干這種細(xì)活?男人,真是的,女人能干地里的活,男人就干不了家里的活兒?她總有話對付他。
祖父回了一下頭,腳步并沒有停下,他半是認(rèn)真半是玩笑,叫她更年期老婆子,讓她少說兩句,他那親家,就是讓她給叨叨死的吧?外祖母緊追兩步。他竟然又提到她的老頭子,這使她又想起他們做下的蠢事,那劉海戲金蟾……哎呀,別老提那塊石頭了,反正是沒了!祖父停下腳步,拔高了調(diào)門兒,然后晃晃稻草。
外祖母張張嘴,看看稻草,忍住了還擊的欲望,快步走到前面去了。不過,她不甘心就這樣被孩子的爺爺壓下氣勢,再說,兩個人只沉默地走,多尷尬啊。想到陌陌這孩子,她嘆口氣,唉,外甥狗,外甥狗,他姥爺對他多好啊,她當(dāng)姥姥的多惦記他呀,他都不記得了,放假了也不去看姥姥。等把他的魂兒叫回來,她要帶他走。這話她是自己說說的,可是祖父聽到不干了,她有她自己的孫子,憑什么要把陌陌帶走,這是他的孫子,他離不開他。她給了他有力的回?fù)簦耗蔷涂春煤⒆樱瑒e再讓他出事!
一聲低吼嚇得外祖母猛一哆嗦,一只游蕩的狗嗅出她的陌生氣息,她發(fā)出驚叫,停下腳步。祖父做了個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走到她前面去了。
在一個院落門前,祖父扭一下頭,認(rèn)真地告訴外祖母,這是老胡家,三十兒前幾天,陌陌天天跟著老胡的孫女去橋頭接她媽,那孩子她媽就在附近煤礦上做飯,放假早,離家近,除夕頭兩天就回來了。外祖母想起什么,問祖父就是孩子她爸死在礦上那家吧?煤礦塌了那次。祖父肯定地回答了她,又補(bǔ)充說,村里在外面的人,就老胡的兒媳回來了。
兩個人再不作聲,仍是一前一后地走著。天光變得很快,比剛才暗多了,黑暗迫不及待地要吞噬最后的一點(diǎn)灰白??諝獗?,傳遞著一種這個時刻特有的難以言傳的憂傷。很快,他們走完了冷寂的村街。
村頭,田野模糊一片,有人家的玉米秸還豎立著堆在地里,到處都影影綽綽的,感覺隨時有什么東西竄出來嚇人一跳。臨近河邊干涸的稻田里,整齊排列著收割后低矮的茬頭。幾棵高大的柳樹,枝條細(xì)密交叉地垂著,像人類頭腦里紛亂的思緒。外祖母的注意力定在左側(cè)那片黑森森的樹林里,她停下腳步。她來時就看到了,一直尋思,這個村原來沒這么片林子,樹老粗老高的,嘛時栽的,咋長這么快?
祖父也停下來,因?yàn)橥夜站褪菢蛄?,不能再往前走了。至于那片樹林,是一個能干的東北女人包了地栽下的,這女人真會干,有的城市街道改造挖出的法桐樹沒地場放,她低價買來栽在地里,而有的城市要搞綠化,要好看的大樹,就到這里來買,她可是掙大錢了。那不,邊兒上還有一片小樹林,也是法桐,這東西使上化肥,澆上水,瘋長,來錢快。祖父有時也去幫工,掙點(diǎn)現(xiàn)錢。
外祖母感到奇怪,樹也上化肥?天呀,地都種了樹,哪來的糧食吃?祖父瞥一眼親家母,覺得女人就是缺少見識,反正人都跑了,不回村里,糧食種點(diǎn)就夠了嘛。他不知道親家母想的是大事,她是說,農(nóng)村都這樣的話,全中國的人吃什么?他嘲笑她一個農(nóng)村婦女用不著操這份心,管好自己的事吧。
她看一眼親家手中的稻草,在他手里傾斜了,陌陌的小背心眼看要掉了,便質(zhì)問他管好自己的事沒有,看看自己的手!他急忙抬起手,正了正稻草,換到另一只手上,將原來那只快要凍僵的手插進(jìn)衣兜。他雖然是配合著來走一趟,可心里還是懷疑,這把稻草就能找回孩子的魂兒?她叫他別再說沒用的了,該干正事了。
他們往右轉(zhuǎn),腳步深深淺淺,向不遠(yuǎn)處的橋走去。外祖母表情肅穆,仿佛即將跟一種神秘的力量打交道,極度緊張。祖父瞟了她一眼,只得配合著她,不敢再說怪話。橋的另一頭通向公路,不時有汽車駛過,車燈都打開了,狼眼一樣,只是天幕還沒有完全閉合,光線不那么刺眼。他們在橋頭站住。河心幽黑,河岸結(jié)著白冰,白天那么熟悉的景物,此時顯得有些怪異了。陌陌的魂兒就在橋頭自己玩?在地面趴著還是在空中飄著?外祖母仰頭看看天空,最亮的幾顆星斗已經(jīng)在閃耀了。
祖父看著親家母不動。他該照神婆子教的喊魂兒了,怎么不喊呢,快喊呀!外祖母催他。他張了張嘴,沒發(fā)出聲音,難為情地看著她。她急了。哎呀,給我吧,我喊,你答應(yīng)!她小心地接過稻草,整理了一下陌陌的小背心,高高擎起來。
“陌陌的老伙計(jì)——回家吧!”她轉(zhuǎn)身往村里走。
“哎!”他緊跟在后面,答應(yīng)得挺快。
“陌陌的老伙計(jì)——回家吧!”
“哎!”
陌陌的兩個親人,像兩個夢游者,在混沌的天地間游走著,不過他們有著清醒的方向。天全黑了,黑到了底,墨黑的汁液在流淌,繞過了有光亮的地方。陌陌的外祖母低頭看著路,萬般小心地走著,生怕陌陌的小背心掉了?!澳澳暗睦匣镉?jì)……啊呀!”她還是突然摔倒了,一只手還擎著稻草,一只手扶著地。陌陌的祖父急忙扶她起來,他們不能說閑話。她咝咝吸著氣,揉揉腿,甩動了幾下腳,又繼續(xù)走了。
“陌陌的老伙計(jì)——回家吧!”
“哎!”
他們在繁星下進(jìn)了村子,走上了飄著蔥花味的村街,像是凱旋走在一條重要的通道上。一些人家的窗口由于黑夜的映襯,更亮了,即使看不到人影,即使寂靜無聲,也讓人感受到生活的永恒,而那些更加黑暗的窗口,用那可怕的沉默來宣告著什么。
“陌陌的老伙計(jì)——回家吧!”
“哎!”
神婆兒聽到他們回來了。她敞開屋門,向銀燦燦的星空望了一眼。根據(jù)提前安排,陌陌的外祖母站在門外問:“陌陌的老伙計(jì)回來沒有?”
“回來啦!”
神婆兒答應(yīng)一聲,退讓一邊。她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一碗清水?dāng)[在塑料小凳上,就放在炕前陌陌的頭頂,套著。紙環(huán)的筷子擔(dān)在碗沿上,陌陌的外祖母和祖父繞著凳子旋轉(zhuǎn)一圈,站在陌陌頭頂,準(zhǔn)備一個把背心披在他身上,一個把稻草插在他頭上。
可是,神婆兒彎著腰,眼睛盯在那碗清水中,沒看到紙環(huán)的重影。燈光的確有些昏暗,但水影是清晰的,她扶著膝蓋,抬頭看看陌陌的親人,揉揉眼睛,又盯著那碗水看了一會兒,吃力地直起腰,搖搖頭。祖父和外祖母同時湊過來,彎下腰,也沒有看到重影。
“陌陌的魂兒沒在橋頭?”外祖母首先打破沉默。
祖父終于不耐煩了,把陌陌的背心丟在炕上,將稻草扔在地上,沖著親家母說:“我就說這都是扯淡,就你愛弄這些迷信的事兒?!?/p>
“他爺爺!”外祖母使了個眼色。
兩人同時去看神婆兒,只見她呆望著炕上的孩子,臉色萎靡;沒有了信心,也沒有了神秘。最后,她嘆息道:“唉,我老了,功力可能叫仙家收回去了,幫不了你們了。這孩子可能是想爹媽了吧?”她開始穿她的碎花棉襖。
外祖母趕快上前幫她,一邊說:“想有么用?一個個都不回來,去年回來,還把孩子打了一頓?!?/p>
“那是孩子翻他們的衣服,他們以為孩子要偷錢。”祖父翻一眼外祖母。
外祖母不理祖父,看著神婆兒說:“大嬸兒,還不是冤枉了孩子?孩子說一年沒見著他們,翻衣服是為了聞聞他們的味兒?!?/p>
“唉——可憐啊,村里這些孩子,可憐??!一家人在一起多好,餓不死。”神婆兒要離開了。
“大嬸兒,再試試吧!”外祖母可憐巴巴地看著神婆兒。
神婆兒擺擺手,開了門,走出去了。外祖母追上去,手心里卷著兩張大票,往她的衣兜里塞。神婆兒用力推開:“事兒沒辦成,我不能收啊?!蓖庾婺父杏X出她手上的力道還不小,當(dāng)然了,神婆兒不幫人算命,不幫人找東西叫魂兒的時候,也要下地干活呢,她的兒女也不在村里,她也要照顧孫子或者孫女。祖父去送神婆兒,外祖母看見她的白帽子在黑夜里晃著。
陌陌在燈下仍舊癡迷地睡著,臉上稚嫩的皮膚繃得緊緊的,小嘴紅紅的,偶爾嘴角牽動一下。外祖母見過丟魂的孩子,她相信陌陌的魂兒的確不在他身體里,那老伙計(jì)到底去了哪里呀?孩子太弱小,在黑暗的睡眠沼澤中沉浮,哪有力氣擺脫那黑鐵石般的吸力?
“陌陌,你醒醒呀,跟姥姥走吧,跟著你爺爺那個老家伙,你就毀了?!?/p>
她滿臉憂愁,端詳著外孫,半天,搖晃了幾下孩子。她準(zhǔn)備把他抱到隔壁他父母的家里,那里有張大床,插上電褥子就能睡覺,她知道鑰匙放在哪里,明天一早,她就帶他回家,要是老頭子還活著多好啊,非把外孫的魂兒叫回來不可。她聽到門響,心想他爺爺那老家伙哪能這么快就回來了,抬頭一看,就愣住了。她的女兒,陌陌的母親,拖著一個黑色的大旅行箱站在門口。
“媽?!”
外祖母突然火起:“死丫頭,回來也不告訴一聲!”
陌陌的母親笑著解釋,她打工的那家工廠起火了,停產(chǎn)整頓,要不還回不來,偏巧手機(jī)這兩天又丟了,想著要給家里一個驚喜,就沒想辦法通知。她把箱子拎進(jìn)屋里來,才看到炕上的孩子?!澳澳?!陌陌這么早就睡了?媽媽給你帶了新衣服,新玩具,還有老多好吃的東西呢?!彼錃鈸渖峡?,摸索著兒子的小臉兒?!澳澳埃∧澳?!”
外祖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見陌陌搖晃了幾下頭,像夏天午睡時要擺脫一只在他臉上閑逛的蒼蠅一樣,然后,他激靈一下,睜開了眼睛。“媽媽!媽媽!”陌陌一下子又變回淘氣時的樣子,他沿著母親伸出的胳膊,撲進(jìn)母親的懷抱,拱動著,拼命吸納著母親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