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尉釋之者，堵陽人也，①字季。有兄仲同居。以訾為騎郎，②事孝文帝，十歲不得調(diào)，無所知名。釋之曰：“久宦減仲之產(chǎn)，不遂?！庇悦鈿w。中郎將袁盎知其賢，惜其去，乃請徙釋之補(bǔ)謁者。③釋之既朝畢，因前言便宜事。文帝曰：“卑之，毋甚高論，令今可施行也?！雹苡谑轻屩郧貪h之閑事，秦所以失而漢所以興者久之。文帝稱善，乃拜釋之為謁者仆射。

　　注①索隱韋昭堵音赭，又音如字，地名，屬南陽。正義應(yīng)劭曰：“哀帝改為順陽，水東南入蔡?！崩ǖ刂驹疲骸绊橁柟食窃卩囍蒺h西三十里，楚之郇邑也。

　　及蘇秦傳云‘楚北有郇陽’，并謂此也?！?

　　注②集解蘇林曰：“顧錢若出谷也?！比绱驹唬骸皾h儀注訾五百萬得為常侍郎?！?

　　索隱訾音子移反。字苑云“貲，積財(cái)也”。

　　注③正義百官表云“謁者，掌賓贊受事，員十七人，秩比六百石”也。

　　注④索隱案：卑，下也。欲令且卑下其志，無甚高談?wù)摚钜罆r(shí)事，無說古遠(yuǎn)也。

　　釋之從行，登虎圈。①上問上林尉②諸禽獸簿，十余問，尉左右視，盡不能對(duì)。虎圈嗇夫③從旁代尉對(duì)上所問禽獸簿甚悉，欲以觀其能口對(duì)響應(yīng)無窮者。文帝曰：“吏不當(dāng)若是邪？尉無賴！”④乃詔釋之拜嗇夫?yàn)樯狭至睢ａ屩弥霸唬骸氨菹乱越{侯周勃何如人也？”上曰：“長者也。”又復(fù)問：“東陽侯張相如何如人也？”上復(fù)曰：“長者。”釋之曰：“夫絳侯﹑東陽侯稱為長者，此兩人言事曾不能出口，豈髛此嗇夫諜諜⑤利口捷給哉！且秦以任刀筆之吏，吏爭以亟疾苛察相高，然其敝徒文具耳，⑥無惻隱之實(shí)。以故不聞其過，陵遲而至于二世，天下土崩。今陛下以嗇夫口辯而超遷之，臣恐天下隨風(fēng)靡靡，爭為口辯而無其實(shí)。且下之化上疾于景響，舉錯(cuò)不可不審也。”文帝曰：“善。”

　　乃止不拜嗇夫。

　　注①正義求遠(yuǎn)反。

　　注②索隱漢書表上林有八丞十二尉。百官志尉秩三百石。

　　注③正義掌虎圈。百官表有鄉(xiāng)嗇夫，此其類也。

　　注④集解張晏曰：“才無可恃?！?

　　注⑤集解晉灼曰：“音牒?！彼麟[音牒。漢書作“喋喋”，口多言。

　　注⑥索隱案：謂空具其文而無其實(shí)也。

　　注①集解如淳曰：“質(zhì)，誠也?！?

　　頃之，太子與梁王共車入朝，不下司馬門，①于是釋之追止太子﹑梁王無得入殿門。遂劾不下公門不敬，奏之。薄太后聞之，文帝免冠謝曰：“教兒子不謹(jǐn)?！?

　　薄太后乃使使承詔赦太子﹑梁王，然后得入。文帝由是奇釋之，拜為中大夫。

　　注①集解如淳曰：“宮韂令‘諸出入殿門公車司馬門，乘軺傳者皆下，不如令，罰金四兩’?！?

　　頃之，至中郎將。從行至霸陵，居北臨廁。①是時(shí)慎夫人從，上指示慎夫人新豐道，曰：“此走邯鄲道也?！雹谑股鞣蛉斯纳?，上自倚瑟而歌，③意慘凄悲懷，顧謂髃臣曰：“嗟乎！以北山石為旘，④用纻絮⑤斮陳，蕠漆其閑，⑥豈可動(dòng)哉！”左右皆曰：“善?！贬屩斑M(jìn)曰：“使其中有可欲者，雖錮南山猶有蜔；⑦使其中無可欲者，雖無石旘，又何戚焉！”文帝稱善。其后拜釋之為廷尉。

　　注①集解李奇曰：“霸陵北頭廁近霸水，帝登其上，以遠(yuǎn)望也?！比绱驹唬骸熬痈吲R垂邊曰廁也?！碧K林曰：“廁，邊側(cè)也?！表f昭曰：“高岸夾水為廁也?！?

　　索隱劉氏廁音初吏反。按：李奇曰“霸陵北頭廁近霸水”。蘇林曰“廁，邊側(cè)也”。包愷音側(cè)，義亦兩通也。

　　注②集解張晏曰：“慎夫人，邯鄲人也?！比绱驹唬骸白咭糇?，趨也。”索隱音奏。案：走猶向也。

　　注③集解漢書音義曰：“聲氣依倚瑟也。書曰‘聲依永’。”索隱倚，于綺反。

　　案：謂歌聲合于瑟聲，相依倚也。

　　注④正義顏師古云：“美石出京師北山，今宜州石是?！?

　　注⑤索隱上張呂反，下息慮反。

　　注⑥集解徐廣曰：“斮，一作‘錯(cuò)’?！斌S案：漢書音義曰“斮絮，以漆著其閑也”。索隱斮陳絮漆其閑。斮音側(cè)略反。絮音女居反。案：斮陳絮以漆著其閑也。

　　注⑦集解張晏曰：“錮，鑄也。帝北向，故云‘北山’；回顧南向，故云‘南山’?！彼麟[案：張晏云“錮，鑄也。帝北向，故云‘北山’；回顧向南，故云‘南山’”。今案：大顏云“北山青石肌理密，堪為碑槨，至今猶然。故秦本紀(jì)作阿房或作酈山石槨是也”。故帝欲北山之石為槨，取其精牢。釋之答言，但使薄葬，頉中無可貪，雖無石槨，有何憂焉。若使厚殉，頉中有物，雖并錮南山，猶為人所發(fā)掘也。言“南山”者，取其高厚之意，張晏殊失其旨也。

　　頃之，上行出中渭橋，①有一人從穚下走出，乘輿馬驚。于是使騎捕，屬之廷尉。釋之治問。曰：“縣人來，②聞蹕，匿橋下。久之，以為行已過，即出，見乘輿車騎，即走耳?！蓖⑽厩禺?dāng)，一人犯蹕，當(dāng)罰金。③文帝怒曰：“此人親驚吾馬，吾馬賴柔和，令他馬，固不敗傷我乎？而廷尉乃當(dāng)之罰金！”釋之曰：“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也。④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時(shí)，上使立誅之則已。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傾而天下用法皆為輕重，民安所措其手足？唯陛下察之?！绷季茫显唬骸巴⑽井?dāng)是也。”

　　注①集解張晏曰：“在渭橋中路。”瓚曰：“中渭橋兩岸之中?！彼麟[張晏﹑臣瓚之說皆非也。案今渭橋有三所：一所在城西北咸陽路，曰西渭橋；一所在東北高陵道，曰東渭橋；其中渭橋在古城之北也。

　　注②集解如淳曰：“長安縣人?！?

　　注③集解如淳曰：“乙令‘蹕先至而犯者罰金四兩’。蹕，止行人?！彼麟[案：

　　崔浩云“當(dāng)謂處其罪也”。案：百官志云“廷尉平刑罰，奏當(dāng)所應(yīng)?？椧勺铮蕴幃?dāng)以報(bào)之”也。

　　注④索隱小顏云：“公謂不私也。”

　　其后有人盜高廟坐前玉環(huán)，捕得，文帝怒，下廷尉治。釋之案律盜宗廟服御物者為奏，奏當(dāng)□市。上大怒曰：“人之無道，乃盜先帝廟器，吾屬廷尉者，欲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①非吾所以共承宗廟意也?！贬屩夤陬D首謝曰：“法如是足也。②且罪等，③然以逆順為差。今盜宗廟器而族之，有如萬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長陵一抔土，④陛下何以加其法乎？”久之，文帝與太后言之，乃許廷尉當(dāng)。是時(shí)，中尉條侯周亞夫與梁相山都侯王恬開⑤見釋之持議平，乃結(jié)為親友。張廷尉由此天下稱之。

　　注①索隱案：法者，依律以斷也。

　　注②集解徐廣曰：“足，一作‘止’也?！?

　　注③集解如淳曰：“俱死罪也，盜玉環(huán)不若盜長陵土之逆也?！?

　　注④集解張晏曰：“不欲指言，故以取土譬也?！彼麟[抔音步侯反。案：禮運(yùn)云“污尊而抔飲”，鄭氏云“抔，手掬之，字從手”。字本或作“杯”，言一勺一杯，兩音并通。又音普回反。坯者，磚之未燒之名也。張晏云“不欲指言，故以取土譬”者，蓋不欲言盜開長陵及說傷迫近先帝故也。

　　注⑤集解徐廣曰：“一作‘閑’。漢書作‘啟’。啟者，景帝諱也，故或?yàn)椤_’?！?

　　后文帝崩，景帝立，釋之恐，①稱病。欲免去，懼大誅至；欲見謝，則未知何如。用王生計(jì)，卒見謝，景帝不過也。

　　注①索隱謂帝為太子時(shí)，與梁王入朝，不下司馬門，釋之曾劾，故恐也。

　　王生者，善為黃老言，處士也。嘗召居廷中，三公九卿盡會(huì)立，王生老人，曰“吾廃解”，①顧謂張廷尉：“為我結(jié)廃！”②釋之跪而結(jié)之。既已，人或謂王生曰：“獨(dú)柰何廷辱張廷尉，使跪結(jié)廃？”王生曰：“吾老且賤，自度終無益于張廷尉。張廷尉方今天下名臣，吾故聊辱廷尉，使跪結(jié)廃，欲以重之?！?

　　諸公聞之，賢王生而重張廷尉。

　　注①正義上萬越反，下閑買反。

　　注②索隱結(jié)音如字，又音計(jì)。

　　張廷尉事景帝歲余，為淮南王相，猶尚以前過也。久之，釋之卒。其子曰張摯，字長公，官至大夫，免。以不能取容當(dāng)世，故終身不仕。①

　　注①索隱謂性公直，不能曲屈見容于當(dāng)世，故至免官不仕也。

　　馮唐者，其大父趙人。父徙代。漢興徙安陵。唐以孝著，為中郎署長，①事文帝。文帝輦過，②問唐曰：“父老何自為郎？③家安在？”唐具以實(shí)對(duì)。

　　文帝曰：“吾居代時(shí)，吾尚食監(jiān)高袪數(shù)為我言趙將李齊之賢，戰(zhàn)于鉅鹿下。今吾每飯，意未嘗不在鉅鹿也。④父知之乎？”唐對(duì)曰：“尚不如廉頗﹑李牧之為將也?！鄙显唬骸昂我?？”唐曰：“臣大父在趙時(shí)，為官（卒）將，⑤善李牧。臣父故為代相，善趙將李齊，知其為人也?！鄙霞嚷劻H﹑李牧為人，良⑥說，而搏髀曰：“嗟乎！吾獨(dú)不得廉頗﹑李牧?xí)r為吾將，吾豈憂匈奴哉！”

　　唐曰：“主臣?、弑菹码m得廉頗﹑李牧，弗能用也?！鄙吓鹑虢?。良久，召唐讓曰：“公柰何觽?cè)栉?，?dú)無閑處乎？”唐謝曰：“鄙人不知忌諱?！?

　　注①集解應(yīng)劭曰：“此云孝子郎也?！被蛟灰灾列⒙劇Ｋ麟[案：謂為郎署之長也。

　　注②索隱過音戈。謂文帝乘輦，會(huì)過郎署。

　　注③索隱案：崔浩云“自，從也。帝詢唐何從為郎”。又小顏云“年老矣，乃自為郎，怪之也”。

　　注④集解張晏曰：“每食念監(jiān)所說李齊在鉅鹿時(shí)?！?

　　注⑤集解徐廣曰：“一云‘官士將’。”骃案：晉灼曰“百人為徹行，亦皆帥將也”。索隱注“百人為徹行將帥”，案國語“百人為徹行，行頭皆官師”。賈逵云“百人為一隊(duì)也。官師，隊(duì)大夫也”。

　　注⑥集解如淳曰：“良，善也?！?

　　注⑦索隱案：樂彥云“人臣進(jìn)對(duì)前稱‘主臣’，猶上書前云‘昧死’”。案：志林云“馮唐面折萬乘，何言不懼”，主臣為驚怖，其言益著也。又魏武謂陳琳云“卿為本初檄，何乃言及上祖”，琳謝云“主臣”，益明主臣是驚怖也。解已見前志也。

　　當(dāng)是之時(shí)，匈奴新大入朝毶，①殺北地②都尉卬。③上以胡寇為意，乃卒復(fù)問唐曰：“公何以知吾不能用廉頗﹑李牧也？”唐對(duì)曰：“臣聞上古王者之遣將也，跪而推轂，曰閫以內(nèi)者，④寡人制之；閫以外者，將軍制之。軍功爵賞皆決于外，歸而奏之。此非虛言也。臣大父言，李牧為趙將居邊，軍市之租皆自用饗士，⑤賞賜決于外，不從中擾也。委任而責(zé)成功，故李牧乃得盡其智能，遣選車千三百乘，⑥彀騎萬三千，⑦百金之士十萬，⑧是以北逐單于，破東胡，⑨滅澹林，⑩西抑強(qiáng)秦，南支韓﹑魏。當(dāng)是之時(shí)，趙幾霸。⑾其后會(huì)趙王遷立，其母倡也。⑿王遷立，乃用郭開讒，卒誅李牧，⒀令顏聚代之。⒁是以兵破士北，為秦所禽滅。今臣竊聞魏尚為云中守，⒂其軍市租盡以饗士卒，私養(yǎng)錢，⒃五日一椎牛，饗賓客軍吏舍人，是以匈奴遠(yuǎn)避，不近云中之塞。虜曾一入，尚率車騎擊之，所殺其觽。夫士卒盡家人子，⒅起田中從軍，安知尺籍伍符。⒆終日力戰(zhàn)，斬首捕虜，上功莫府，[二０]一言不相應(yīng)，文吏以法繩之。其賞不行而吏奉法必用。臣愚，以為陛下法太明，賞太輕，罰太重。且云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虜差六級(jí)，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罰作之。由此言之，陛下雖得廉頗﹑李牧，弗能用也。臣誠愚，觸忌諱，死罪死罪！”

　　文帝說。是日令馮唐持節(jié)赦魏尚，復(fù)以為云中守，而拜唐為車騎都尉，主中尉及郡國車士。

　　注①索隱上音朝，早也。下音乃何反，縣名，屬安定也。正義在原州百泉縣西北十里，漢朝毶縣是也。

　　注②正義北地郡，今寧州也。

　　注③索隱案：都尉姓孫名卬。

　　注④集解韋昭曰：“此郭門之閫也。門中橛曰閫。”索隱橛音其月反。正義閫音苦本反。謂門限也。

　　注⑤索隱案：謂軍中立市，市有稅。稅即租也。

　　注⑥索隱案：六韜書有選車之法。

　　注⑦索隱如淳云：“彀音構(gòu)。彀騎，張弓之騎也?！?

　　注⑧集解服虔曰：“良士直百金也?！被蛟恢卑俳?，言重。索隱晉灼云：“百金取其貴重也?！狈唬骸傲际恐卑俳鹨??！眲⑹显疲骸捌涔少p百金者?！?

　　事見管子及小爾雅。

　　注⑨索隱案：崔浩云“烏丸之先也。國在匈奴之東，故云東胡也”。

　　注⑩集解徐廣曰：“澹，一作‘襜’?！彼麟[澹，丁甘反。一本作“檐檻”。

　　注⑾索隱幾音祈。

　　注⑿索隱按：列女傳云“邯鄲之倡”。正義趙幽王母，樂家之女也。

　　注⒀索隱按：開是趙之寵臣。戰(zhàn)國策云秦多與開金，使為反閑。

　　注⒁索隱聚音似喻反。漢書作“溊”。本齊將也。正義絕庾反。

　　注⒂集解漢書曰：“尚，槐里人也?！闭x云中郡故城在勝州榆林縣東北三十里。

　　注⒃集解服虔曰：“私廩假錢?！彼麟[按：漢書“市肆租稅之入為私奉養(yǎng)”，服虔曰“私廩假錢”是也。或云官所別廩給也。

　　注⒄索隱椎音直追反，擊也。

　　注⒅索隱按：謂庶人之家子也。

　　注⒆集解如淳曰：“漢軍法曰吏卒斬首，以尺籍書下縣移郡，令人故行，不行奪勞二歲。五符亦什伍之符，約節(jié)度也?！被蛟灰猿吆啎?，故曰尺籍也。索隱按：尺籍者，謂書其斬首之功于一尺之板。伍符者，命軍人伍伍相保，不容奸詐。注“故行不行”，案謂故命人行而身不自行，奪勞二歲也?！肮省迸c“雇”同。

　　注[二０]索隱按：莫訓(xùn)大也。又崔浩云“古者出征無常處，以幕為府舍，故云莫府”。“莫”當(dāng)為“幕”，古字少耳。

　　注索隱音乙陵反，謂數(shù)不同也。

　　注集解班固稱“楊子曰孝文帝親詘帝尊以信亞夫之軍，曷為不能用頗﹑牧？彼將有激”。

　　注集解服虔曰：“車戰(zhàn)之士。”

　　七年，景帝立，以唐為楚相，免。武帝立，求賢良，舉馮唐。唐時(shí)年九十余，不能復(fù)為官，乃以唐子馮遂為郎。遂字王孫，亦奇士，與余善。

　　太史公曰：張季之言長者，守法不阿意；馮公之論將率，有味哉！有味哉！語曰“不知其人，視其友”。二君之所稱誦，可著廊廟。書曰“不偏不黨，王道蕩蕩；不黨不偏，王道便便”。①張季﹑馮公近之矣。

　　注①集解徐廣曰：“一作‘辨’。”

　　【索隱述贊】張季未偶，見識(shí)袁盎。太子懼法，嗇夫無狀。驚馬罰金，盜環(huán)悟上。馮公白首，味哉論將。因?qū)铨R，收功魏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