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頭回瞧見角兒,是在三慶的小園子里。
三慶說請的小班子,偏巧臨街的那位小姐來了,沒底兒,拉了我來鎮(zhèn)場子。
那會兒京里的世家還是世家,滿園的富太太闊小姐,我一個穿大褂的在這兒等著。
怪沒意思的。
喚了小二添上新茶,我坐正了等開場的折子。
才唱了頭一句,我就想著回去拿上我那把足金墜子綢緞面兒鐵骨柄的扇子,把三慶從他的賬房里拎出來,用他的頭好好盤盤,再敲他的腦袋。
這哪兒用得著讓我鎮(zhèn)場子。
臺上的角兒唱的是新折子《鎖麟囊》。
我聽過這曲兒,唱段的詞兒寫的是好,單念著都是股好韻味。
可我沒聽入耳,一個字兒都沒。
角兒這一身扮相好看的不行,我頭回瞧見演薛小姐的頭頂上只戴了朵花。一身藍袍子,凈白的水袖和擺子舞的也好看。
那小生的眉眼,長得耐看過衣裙上繡的花草蝴蝶。
滿腹驕矜頓雪消
人情冷暖憑天造
誰能移動她半分毫
這幾句詞,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唱到我心坎兒里了。真是好一番兒的薛小姐作派,豪情仗義驕而不躁。
實話說,爺們兒我真真是頭回看見這么好看的人兒,扮的薛家小姐有模有樣有勢有韻。唱念做打手眼身步,怎么弄都好看的。
等到散了場,我薅著三慶的領(lǐng)子進了后臺。
三慶沒給他們在園子里歇一晚上的地兒,里面的人早在演著后幾折的時候就開始收拾了。我找進去的時候,里面的人都已經(jīng)卸了妝容,換上常服準備走了。
三慶嘟嘟囔囔著我是有多閑,怎的好意思拿這破事兒來攪了他的記賬大業(yè),又扯開了嗓子喊那演薛生的角兒出來。
我就在門口站著,瞧著一個少年郎走出來。
“角兒,歇了場,咱出去走走?”
那孩子不大,看著才十七八,剛過了倒倉的時候。估計是歇了幾年,沒人請過,頭回見我喊了句“角兒”,先是不自在了起來。
“先生,使不得?!?/p>
他揚眉笑了笑,比那臺上的薛小姐還奪人眼。
“怎的就使不得?”我覺著好玩兒,偏要在這兒逗逗他,“爺我聽戲也聽的不少,誰該叫角兒,心里門兒清的不行,哪兒輪得著你這小鬼頭給我上課?!?/p>
扇子打開敲的肩頭,佯裝作怒,卻是怕他疼。
“走,三慶跟你家班主說好了,爺帶你見世面去?!?/p>
說罷晾了三慶,拉著小孩兒就往園外面兒走。
說是見世面,也不過長街小巷里逛逛,戲班子里長大的孩子,不是園子就是大戶的別野。富麗堂皇也見過,漏雨柴房也睡過,裝掛寶飾也帶過,片麻破衣也穿過。
獨獨是沒瞧過這尋常百姓柴米油鹽。
“先生,外面兒也沒得什么好玩兒的?!?/p>
小孩兒瞧見了外面兒什么樣,轉(zhuǎn)頭給我笑著抱怨,打趣道。
也是,他才多大。
煙花場所不能帶去,唱戲的也不能瞎吃喝,幾番園子巷子逛下來,也沒什么好看的。
我開了扇面兒打著風,道:“怎的,這還不是角兒,嫌棄起爺?shù)恼写???/p>
“怎么敢,又不是角兒,哪兒還來那么大脾氣。再說了,唱戲的就是唱戲的,角兒再大也是給爺找樂子的?!?/p>
我瞅見陽光落下的陰影打在他臉上,說不出的滋味兒。
戲班子里長大的孩子,怎么也得有點兒故事,可我沒心思知道。我一說書的,故事夠多的了,沒必要給自己平添煩心。我就知道眼前的小孩兒長的好看唱的好聽,樂意帶他玩兒會兒,沒別的了。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回了他們園子,小孩兒怕班主教訓,著急回去,見了門還開著,立馬溜了進去。
“先生,下回我請你出去走走?!?/p>
我沒顧上應他,門便關(guān)了。
后來三慶的院子拆了,一家子轉(zhuǎn)去南邊兒經(jīng)商,連帶著我這沾親帶故吃白飯的,也要跟著去。
便再沒見過小孩兒了。
再然后,我已經(jīng)不說書了,只偶爾劇院里聽聽戲。
南方人大多都是海外回來的,很少有對這些老東西感興趣的。也就是被稱為國粹的京劇,在劇院里和歌劇一同排節(jié)目,還有些人看,可也是些附庸之輩,沒什么看頭。
可我這人就是念舊,除了聽聽曲兒,沒得可干了。
便周末拎了我那足金墜子綢緞面兒鐵骨柄的扇子,每每坐在最前排,喝茶聽曲兒再念叨臺上人的不是,功底如何不足。
活脫脫一個老頭子。
可今兒大概是讓滿劇院看了新鮮,從頭至尾我只是喝著茶,沒多一句嘴。
我瞧見了熟人。
臺上的小生一曲兒唱完,神韻姿態(tài)做足了派頭。也不知是聽懂了捧的還是瞎跟著符合的臺下是滿堂彩頭,還有幾個膽大的小姑娘把帶來的花往上扔。
我看著那角兒俯下身,朝著我揚眉笑道,
“先生,歇了場,陪咱出去走走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