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點,機場。
航站樓里人流如織,顧修明一身黑風(fēng)衣,手拎公文包,神情顯得有些肅穆。他面容俊朗,留著合宜的短發(fā),穿精致的手工定制西裝,整個人仿佛剛從名仕雜志上走下來。
他站得筆直,視線投向航站樓門口。突然,那里傳來一陣小吵鬧,有對年輕男女爭執(zhí)著闖進來。
溫緩卷發(fā)蓬松,穿著大大的彩色針織外套,此刻正跑得兩頰發(fā)紅,一邊跑還一邊說:“你看,我早跟你講了是T3航站樓啦,你非說是T2。都怪你,要來不及啦?!?/p>
周景耀穿著一身運動裝,一臉討好地對著溫緩笑:“好啦,是我不對,你就當(dāng)作運動好了,反正就算趕不上,小舅舅也不會怪咱們的。”
顧修明不覺微笑起來,等到他們跑到自己面前,才板起臉,說:“對,小舅舅不會怪你們,但是你們趕不上的話,臨別禮物就沒有了?!?/p>
“哇,小舅舅你真好,還有禮物拿!”周景耀興奮地叫起來,溫緩卻明顯拘謹(jǐn)很多,對顧修明換了好幾個稱呼,“老板……小舅舅……顧老師,祝你一路順風(fēng)啊?!?/p>
顧修明點點頭,將手中精致的提袋交給周景耀:“黑色盒子是你的,紅色的是緩緩的……先預(yù)祝你們新婚快樂?!?/p>
周景耀笑得大大咧咧:“小舅舅,我們的婚禮你不回來參加嗎?”
顧修明搖了搖頭:“那時候我會很忙?!?/p>
他沒再多說什么,揮了揮手走向安檢通道。
溫緩看著他的背影,他身材頎長,是天生的衣架子,不管穿什么都很好看。可是這一刻,黑色風(fēng)衣貼在他身上,卻顯得那么蕭索。
她突然有種感覺,仿佛顧修明再也不會回來
溫緩怔怔地看著顧修明的背影消失,然后被周景耀的聲音驚醒。
周景耀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拆了禮物,正一臉嫉妒地喊:“小舅舅偏心,竟然送你限量版!緩緩,我跟你換好不好?”
溫緩很不客氣地把他的臉推到一邊,拿過紅色的盒子。
盒子里,一塊腕表靜靜躺著。黑色表盤,紅心指針,計時計分計秒,還能測溫,一看就精準(zhǔn)嚴(yán)謹(jǐn),果然是顧修明的風(fēng)格。
周景耀還在她耳邊叫:“這塊BALL表全球只有一千塊,好緩緩,我跟你換啦,你要什么我給你買好不好?換給我,換給我……”
BALL表嗎?
溫緩想起它的品牌廣告詞——始于1891年,在惡劣環(huán)境中,依然準(zhǔn)確無誤。
溫緩第一次見到顧修明,是在高一的時候。
那年學(xué)校開法律基礎(chǔ)的課外輔導(dǎo),主任好大面子,竟然請到顧修明給他們講課。要知道,顧修明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風(fēng)云人物,他中學(xué)時隨父母移民美國,大學(xué)修國際法,二十歲就拿到學(xué)位,成為一名新秀律師。沒過多久,他父親身體出了問題,他又毅然放棄自己的事業(yè),回家接手家族企業(yè),并且做得風(fēng)生水起。
溫緩十六歲的時候,顧修明已經(jīng)二十八歲,把生意做回了國內(nèi),是人人夸贊的青年才俊。不止財經(jīng)雜志,連娛樂雜志都要拿他做封面,因為他年輕有為,而且長相英俊。
像這樣“分分鐘幾百萬上下”的人物,怎么會跑去一所普通中學(xué)當(dāng)老師,每周浪費兩個小時跟他們這群小屁孩兒相處。
可事實是,他給自己母校面子確實去了。
顧修明嚴(yán)謹(jǐn)卻不嚴(yán)肅,高中生們正處于對外面世界很好奇的年紀(jì),經(jīng)常纏著顧修明問東問西的
溫緩并沒有湊上去,十六歲的她已經(jīng)情竇初開,面對成熟俊朗的男老師,她會害羞。
后來,學(xué)校組織野營,又把顧修明請過去,溫緩才知道,顧修明還是野外生存的高手。
溫緩覺得他簡直是個寶藏,越挖掘,驚喜越多。
他們在山上搭帳篷,還開了篝火晚會,玩得很開心。夜里,溫緩想上廁所,就悄悄起來,推推旁邊的同學(xué),卻沒人想要同去,她只好自己鉆出帳篷。
她找了個僻靜的地方解決掉問題,正想要返回營地的時候,卻不知道踩到什么,一下子失去平衡,從山坡上滾了下去。
溫緩的腳了,腳踝腫得好大,根本沒辦法走路。山里手機又沒有信號,沒辦法聯(lián)絡(luò)同學(xué),她咬牙拖著腳找了個背風(fēng)的地方坐下來,心里想,至多等到天亮,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
溫緩并沒有等到天亮,顧修明就找到了她。只是她受了傷,山坡又太陡,顧修明沒有辦法背著她爬上去,只好跟她一起等待救援。
他帶來了食物和水,還有溫暖的毛毯。他給她簡單處理了一下腳踝然后用毛毯將她整個包起來擁在懷里。對她說:“睡會兒吧,醒了就好了。”
溫緩聞到顧修明指尖淡淡的煙草味道,讓她想起爸爸,忽然很想哭。她看到顧修明手腕上有微弱光亮,就問:“老師,那是什么?”
顧修明戴的也是一塊BALL表。他給她講BALL表的故事當(dāng)作催眠故事。
溫緩在他平穩(wěn)的敘述中睡著。睡夢中,她掙脫毛毯,抱住顧修明喊爸爸。她的臉頰貼在顧修明頸側(cè),滿滿的全是淚水。
顧修明僵了一下,終究沒有推開她只是重新把毛毯給她蓋嚴(yán)輕輕拍著她的背。
然而這些事,溫緩都不知道。
顧修明會注意到溫緩,是有一次課間。他去樓梯間抽煙。還沒點燃香煙,他就聽到腳步聲,于是禮貌地收起打火機,準(zhǔn)備讓出樓梯間。
可是沒等他退出,就聽到女孩子的聲音響起:“我周末要去媽媽那邊,沒事的,爸爸你們自己去玩吧。”
父母離異嗎?顧修明垂下頭,又聽到手機鈴聲,還是那女孩,這次她對電話那頭說:“不行啊,媽媽,周末我要去爸爸那邊,已經(jīng)說好了呢?!?/p>
顧修明皺眉,這女孩兩邊撒謊,到底想做什么?
他悄悄探出頭,看到靠墻站著的溫緩,白皮膚大眼睛,一頭長發(fā)應(yīng)該是自然卷,蓬蓬的,襯得她的臉蛋更加小巧好像一個精致的洋娃娃。她低著頭鞋尖無意識地蹦著地從她的身體語言來看,她并不快樂。
顧修明從不知道,自己竟然有那樣強的好奇心。
周末,他駕車前往學(xué)校,看到溫緩坐在學(xué)校旁邊的街心花園里,石桌上放著一個小小的蛋糕。溫緩閉著眼睛。為自己唱:“祝我生日快樂……”
原來那天是她生日,她沒有去找爸爸、媽媽。自己給自己慶生,吃蛋糕吃到哭出來。
后來,顧修明跟溫緩的班主任聊天,假裝不經(jīng)意地問起溫緩。班主任嘆氣,說:“她父母離異,后來各自再婚,又都有了孩子。溫緩常年住校,假期也自己去打零工,所謂父母健在的孤兒,說的就是她了?!?/p>
顧修明莫名有點心疼。
法律基礎(chǔ)上了一學(xué)期,就換成了社交禮。
顧修明不再是他們的老師,溫緩覺得悵然若失。
最后一次上課時,顧修明在黑板上寫了一個電子郵箱,說他們以后有事可以給他寫郵件。
溫緩把那串字母背下來,暑假時鼓足勇氣給他寫了第一封郵件,向他征求有關(guān)打工的意見。
顧修明回復(fù)得很快,也很詳細(xì)、溫緩很感激。她按照他的推薦去找了中介,最后在一家咖啡廳打工。她并不知道,其實咖啡廳并不需要小時工她能得到這份工作是顧修明的特意關(guān)照。
溫緩大一的時候再度在學(xué)校里遇見顧修明。他是這所大學(xué)的名譽教授,那天他去學(xué)校演講,給畢業(yè)生做就業(yè)指導(dǎo)。
溫緩站在禮堂里,仰視他。
他風(fēng)采依舊,時光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記。有人提問的時候,他會微笑著專注傾聽,那雙深邃的黑眼睛灼燒她的皮膚,讓她緊張得喉嚨都發(fā)緊。
演講結(jié)束,很多人圍上去問顧修明問題。顧修明邊走邊回答,腳步很快,回答的問題卻并不讓人覺得敷衍。走到車邊時,他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了一下。
溫緩覺得他好像是在看她,又覺得自己真是自作多情。
晚上回到宿舍,溫緩打開電腦,看到一封郵件靜靜地躺在郵箱里,是顧修明發(fā)給她的,他說:“恭喜你考上大學(xué)?!?/p>
溫緩這才確定,今天他的確看到了她,并且認(rèn)出了她。
她欣喜若狂,其實她一直很想再給顧修明寫郵件,她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墒撬窒?,顧修明那么忙,她是不是不應(yīng)該騷擾他?
現(xiàn)在收到顧修明的郵件,仿佛得到了特赦令,她開始給顧修明寫信,問他很多事情。
顧修明好像沒有什么不知道的,不管她問什么,他都能給她很好的解答,有時候他甚至并不直接給她答案,而是引導(dǎo)她去思考。
這樣溫緩更高興,因為可以給他寫更多郵件。
有一次,溫緩接到一個工作,翻譯一個交流會需要用到的材料。材料里一大堆的術(shù)語看得溫緩頭皮發(fā)麻,她只好給顧修明寫信。
她每寫一段,顧修明就翻譯一段,進度很慢,最后,顧修明說:“周六上午,你帶著材料到我這里來?!编]件最下面是一行地址。
溫緩覺得自己簡直是在做夢。
好不容易盼到了周六,溫緩從早上起來就在準(zhǔn)備。她的衣服不多,不論怎么搭配都覺得不滿意最后眼看要來不及了,才抓起材料匆匆忙忙跑出宿舍。
顧修明也準(zhǔn)備了很久。
他并不是隨口定下這個日子,他記得今天是溫緩的生日。他還記得,三年前的這一天,溫緩在花園里自己給自己唱生日快樂歌。
那畫面一直困擾著他,讓他想對溫緩好一點,再好一點。
他給溫緩準(zhǔn)備了生日蛋糕,還有香檳,他決定給小女孩嘉獎,祝賀她自立自強,考上名牌大學(xué)。
門鈴響時,他竟有些緊張。
可是當(dāng)大門打開,顧修明失望了,因為門外站著的不是溫緩,而是鄭雪宜。
鄭雪宜是顧修明的前女友,兩人早已分手,現(xiàn)在是普通朋友以及生意伙伴。她穿著淺色套裝,此刻正皺著眉,對顧修明抱怨:“真是倒霉,我剛下車,就被濺上一身的泥點,等會兒公司還有頒獎禮呢。我已經(jīng)叫店里送衣服過來了先
借你這里清理一下,OK?”
顧修明側(cè)身讓她進了門。
鄭雪宜連頭發(fā)都被弄臟了,就干脆洗了個澡。直到她洗完,衣服還沒送過來,她就借了顧修明的一件襯衫,出來吹頭發(fā)。
她看到陽臺上的蛋糕,叫起來:“Vincent,你有新女友了?嘖嘖,你也會搞浪漫,真是沒想到?!?/p>
顧修明沒理她,他拿著雜志,精神卻無論如何也集中不起來。他頻頻看表,約定時間早已經(jīng)過了,溫緩怎么還沒有來?他暗罵自己粗心,竟然忘記跟她要她的電話號碼。
衣服送到之后,鄭雪宜就離開了,溫緩卻一直沒有出現(xiàn)。
顧修明再也坐不住,驅(qū)車前往學(xué)校,卻看見宿舍樓前一個男孩子手持一大束玫瑰花,半跪在溫緩面前。
溫緩紅著眼睛,接過了那束花。
顧修明恍恍惚惚地想,他比他們大了整整十二歲,他對溫緩的那些念想,實在太無恥。
他回到住處,獨坐到夜幕籠罩。
打開香檳,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淺金色酒液映著他烏黑的眼,那么寂寥。
他對空氣舉了舉杯:“祝你生日快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