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的早上,我的校服手臂上別著一個黑色的“孝”。同學們不只是盯著我的傷口看了,他們看見我的手臂,都轉(zhuǎn)開了目光。
羅旭真的買了一堆零食“彌補”我,我看了一眼,就對他說:
“我不愛吃零食?!?/p>
然后那些零食都被其他同學拿走了。
我在座位上坐下,往桌兜里一摸,拖出一個冰冷的東西,是藍色的塑料雨傘,盧思羽偷偷還回來的。我突然想到,好多年前在酒店,我拉著奶奶走出去的時候,也下著小雨,我們也撐著這樣藍色的傘。
我感到咽喉的顫抖。
下午打掃值日的時候,羅旭破天荒地留下來跟我一起打掃。但我現(xiàn)在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做完所有的值日,然后慢吞吞地回到家里。我只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于是我跟羅旭說:
“其實你沒必要幫我做值日,我一個人也能行?!?/p>
羅旭的反常幾乎激起了我的憤怒:
“那怎么行,這本來就是咱倆的值日?!?/p>
我不知道為什么所有人都在跟我對著干。
我不想在教室跟羅旭待著,拎著裝滿臟水的桶踉踉蹌蹌地跑到水房,期間被門檻絆倒,灑了一半的臟水出來,我又折回教室拿了拖布,又跑到水房,來來回回拖地上那些臟水。
拖著拖著,我突然控制不住,關(guān)上了水房的門,抱著拖布蹲在地上,先是抽泣,然后嚎啕大哭。
那一刻是有一種絕望的情緒在里面醞釀之后爆發(fā),有多絕望呢?好像全世界都沒有人知道我不愛吃橘子這件事。
當然,毫不例外的,在我感到絕望無助的時候,沒有人真的站在我身邊,除了我此時此刻抱著的拖布和地下橫流的臟水。
我整理好骯臟的水房,洗了一下臉,不用看也知道眼睛腫得很難看。我估摸著這么長時間,羅旭應該早就回去了,也省得我擔心回到教室被他看見我這副下人的樣子。但是我回去的時候居然發(fā)現(xiàn)羅旭還在,還有另一個我們班的男生跟他一起坐在講臺上嘻嘻哈哈說著什么。我假裝沒看到他們,輕手輕腳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收拾東西。但是筆盒被我不小心碰到地上,羅旭和他朋友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立刻俯身去撿筆盒,低著頭掩飾自己的臉上狼藉的淚痕。
“唐遲,我把黑板擦了啊,你不用管了?!绷_旭一邊跳下講臺一邊往我們這里走。我還是努力低著頭,飛快地收拾好自己所有的東西,沒有理會一臉茫然的羅旭,提著書包奪路而逃。
我在跑出教室的時候隱約聽見羅旭朋友問他:
“哎,你欺負人家了?”
“我?我哪兒敢啊?!?/p>
回去的時候我一直在心里祈禱千萬不要再讓我撞見認識的了,千萬不要。尤其是不要讓我碰見盧思羽他們。雖然這個時候盧思羽鐵定是早就回到家躺在沙發(fā)上吃冰,我還是怕突然冷不丁沖出另一個盧思羽,或者是別的什么人。我連公交車也不想坐了,我害怕車上人看我的眼神,好像我真的多么狼狽多么糟糕一樣,雖然事實如此。我打算走路回家,這樣也能有更多時間自己安安靜靜地獨處一會兒,但是后來證明我不坐公交的想法簡直大錯特錯,就在我剛路過那個離學校四五百米的網(wǎng)吧門口的時候,姜銳跟一幫五六個男生正有說有笑地從里面走出來,像是說著晚上去哪里玩的事情?,F(xiàn)在除了盧思羽,我第二怕的就是姜銳。姜銳太敏銳太細致了,他總能發(fā)現(xiàn)一些異常,而且他跟盧思羽關(guān)系那么好,見到他跟見到盧思羽本質(zhì)也沒有區(qū)別。我加快了步伐,想著就算我們這么擦肩錯過,也沒那么巧他就能看見我。但是我往前走了沒幾米,就聽見姜銳在我后面喊我。我趕緊小跑起來,然后突然覺得這樣的做真是丟人,他肯定知道我聽見他喊我了,什么時候再見面他肯定要質(zhì)問我為什么裝作沒聽見。但我現(xiàn)在腫著眼睛實在不想見任何人,就跑得更快。姜銳的摩托在第二個十字路口才攔到我前面,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哭笑不得:
“你跑什么呀?”
他拽的那左手臂正好是我別著黑色的孝的胳膊。
姜銳有些抱歉地松開我的手,他不再關(guān)注我的胳膊,而是看見我臉上胡亂的淚痕和腫脹的眼睛,他俯身問我說:
“眼睛怎么了?哭了?”
明知故問,我別過頭不想理他。
“小遲,你那個……”姜銳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遲疑,我用手摸了下左臉,有腥黃色的液體從紗布里面漏出來,傷口化膿了,都反反復復好幾次了,我也見怪不怪。姜銳問我要不要去醫(yī)院處理一下,我說沒事,自己重新?lián)Q一下紗布就沒事了。嘴上這么說,其實我心里又浮上那個留疤的恐怖的設想,那設想可能是真的。姜銳見狀,就說:
“我送你回家吧,你趕緊回去處理一下傷口?!?/p>
這次,我只能捂著臉答應了。
姜銳把我送到家門口,我上樓的時候他還跟著。我回頭跟他說:“我沒事,你回家吧?!彼f:“我沒急事,你這個我看著有點擔心?;厝ゲ痖_看一下要不要緊,不行的話還是得去醫(yī)院處理?!蔽矣X得他說得有點道理,就讓他進來了。然后姜銳在客廳轉(zhuǎn)悠,我一個人跑到臥室的鏡子前面,小心翼翼地拆開紗布,情況果然比我想得糟糕多了,這次化膿讓我的左臉看上去慘不忍睹,整半張臉都腫了起來,看上去不是一個疤痕那么簡單。我拿了酒精和棉簽,忍著劇痛去處理化膿的傷口,傷口處不斷地往外流出腥黃的水,我用棉簽擦了半天,酒精不斷刺激著傷口,我眼見著那疤痕因為面部的扭曲而顯得更寬更長了一點,我閉上半只眼睛,不敢直視那傷。直到姜銳站在我臥室門口問我:“你怎么弄這么久,是不是不太對勁了?”
我嚇得趕緊捂住臉,不想讓他看見,就說,沒事,很快處理好了。姜銳不信,走進來一把拉開我捂著臉的手,我當時就倒吸一口涼氣。他定定看了看傷口,然后拿起旁邊的棉簽在我臉上比劃一下,說道:
“我看著還好,就是傷口有點長,但是不深?!?/p>
我?guī)е唤z希望問他:
“會留疤嗎?”
他看了我一眼,笑說:
“不會啦,我之前手上十厘米的皮肉傷,你看,現(xiàn)在一點兒痕跡都看不出來。”
我看了看他說的手臂,果然沒有痕跡。
“沒事,咱不用去醫(yī)院啦?!苯J顯出很輕松的樣子來,用剩下的紗布幫我輕輕包住臉?!艾F(xiàn)在天氣熱,你最好兩三天換一次紗布,不然好得慢。”
我點點頭,然后忽然又有了想哭的沖動。
但是姜銳在,我不想表現(xiàn)得那么脆弱,好像我就是一個遇到什么事都只會哭哭啼啼的小女生。
“那件事,思羽也挺愧疚的?!苯J跟我說,“我知道你肯定怪她,但是她最近……因為你不理她了,她也過得不太好。她體育課上跑步崴了腳,最近走路都一瘸一拐的……當然,你會怨她也是正常的,但是……”
我說:“我沒有怨她,是她一直沒有來找我?!?/p>
我都沒想到自己能說出這樣虛偽和卑鄙的話來,我們都知道,明明最先翻臉的人是我。
姜銳說:“你不去找她,她肯定不敢來找你啊,她以為你是不想原諒她?!?/p>
我當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