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浩翔是被助理的第二通電話叫醒的。

他窩在休息室的單人沙發(fā)里，身上蓋著工作室備用的毛毯，手腕邊還貼著未揭下的冰貼。人太累了，昏沉睡著，卻沒有睡熟，夢里是耳鳴和呼喊聲交織，他聽見自己喘不上氣，也聽見有人一聲一聲喊他的名字。

可那聲音太模糊了，不像誰，也不像過去。

“哥？”助理低聲敲門，“你醒了嗎？”

“嗯?！眹篮葡钁?yīng)得極輕。

“她還在樓下……她沒說身份，但她說她姓阮，說你小時候很怕打雷，還說你——小時候——”助理頓住了，怕自己說得太多。

“讓她上來吧。”他聲音干凈卻有些啞。

——

從他下達那句話起，到會議室門被推開的時間里，其實不過五分鐘。

可嚴浩翔覺得，像過了整整一個小時。

他坐在會議桌一側(cè)，手指在皮質(zhì)椅扶手上輕輕敲著，節(jié)奏規(guī)律得近乎神經(jīng)質(zhì)。他沒有習(xí)慣在公司表現(xiàn)出情緒，所以一切控制得非常得體。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高領(lǐng)毛衣，領(lǐng)口遮住了鎖骨與喉結(jié)，下巴削瘦而干凈，眼窩有點深，是連著幾天熬夜后留下的倦影。

門被輕輕推開。

她進來了。

“……阿翔?！迸说穆曇艉茌p。

那聲呼喚像一道鈍器，沒切破血肉，卻直接砸在了胸口。

嚴浩翔抬頭，看見了阮語——他血緣上的母親。

她變了很多，妝容更成熟，穿著一件剪裁極好的米色風(fēng)衣，披著昂貴的羊絨披肩，眉眼精致，頭發(fā)染成溫柔的茶棕色，一絲不亂。她帶著那種典型的“體面女性”的氣質(zhì)，安靜，沉著，得體。

就是不溫暖。

一點都不溫暖。

“你看起來……瘦了。”她開口。

“嗯?！眹篮葡椟c頭，語氣波瀾不驚，“常年這樣，你沒必要驚訝。”

“我不是——”她張口想解釋。

嚴浩翔卻淡淡地打斷：“你這次回來，是為了什么？”

他不是在挑釁，也不是故意咄咄逼人。

只是想要一個答案，一個哪怕是——假的，也能解釋十幾年來缺席的理由。

“我聽說你病了……這段時間你狀態(tài)不太好?！比钫Z垂眸，“我只是，想看看你?！?/p>

“你都不認識我了，還看我做什么？”

他盯著她，語氣慢慢變冷：“我十四歲發(fā)燒四十度，躺在床上燒得神志不清，鄰居把我送去醫(yī)院的時候問我‘媽媽電話是多少’，我回答說‘沒有媽媽’。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女人的眼神一震。

“你應(yīng)該知道你離開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你也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

空氣凝滯了一秒。

“我知道?！彼D難地說，“我……不是不想回來，是——”

“你不想面對?！眹篮葡栊α耍σ鈪s發(fā)冷，“你那天還發(fā)了朋友圈。白沙灘、陽光、你穿著白裙子和那個男人笑得特別開心。那天剛好是我爸頭七?！?/p>

他不再控制語氣，那些多年來壓抑著不去碰、不去提、不去恨的回憶，終于沖破口腔，帶著冷意與諷刺砸出去。

“他上吊那天沒留遺書，因為他根本沒什么好交代的。他知道，你不會回來?！?/p>

“阿翔……”阮語的聲音顫抖，“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以為你會過得很好……”

“所以你一走了之，就真的當(dāng)我從來沒存在過？”

他盯著她，眼神已經(jīng)透出一種令人無法直視的疲憊和倔強。

“你知道我為什么今天讓你上來嗎？”嚴浩翔忽然放輕聲音，幾乎是喃喃地，“因為我想告訴你，我今天活著，是靠我自己?！?/p>

“不是靠你，不是靠任何人。你不必自責(zé)，也別覺得虧欠我，因為你真的……什么都沒給我留下。”

“你覺得你是我媽，對我有天然的立場。但你錯了?！?/p>

“你現(xiàn)在對我來說，跟路人沒有分別?！?/p>

那句“跟路人沒有分別”，讓阮語臉色猛然發(fā)白。

她幾次想要走上前，卻又止步。那個曾經(jīng)在她懷里牙牙學(xué)語、發(fā)燒時哭著喊“媽媽”的男孩，如今已經(jīng)長成了不需要她的男人。他不再軟弱，不再求她，也不再會問一句：“你為什么不要我？”

“……我不是來道歉的。”她輕輕說了一句，“我是來告訴你，我其實一直在關(guān)注你?！?/p>

“那你也該知道，我不需要你關(guān)注。”嚴浩翔低下頭，手掌在膝蓋上緩緩收緊，“我已經(jīng)把你從我生活里，刪掉很多年了?！?/p>

他閉了閉眼，像是終于說完一場長達十幾年的獨白。

這不是告別。

這是把所有沉默著承受的痛和裂縫，一刀一刀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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